三日后,卯时初刻。
贾蓉身着崭新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官服。
在一众或好奇、或敬畏、或审视的目光中,第一次踏上了大乾王朝的朝堂——奉天殿。
汉白玉的丹陛层层叠叠,殿内金砖铺地。
九龙金漆宝座高悬,无形中透着一股迫人的威严。
他目不斜视,随着人流缓缓步入。
沿途不少身着公侯伯服色的勋贵主动与他颔首示意。
更有几位勋贵,譬如镇国公牛继宗、理国公柳芳之子等人,也含笑过来寒暄几句,言语间颇为热络。
贾蓉一一拱手回礼。
他神态谦和有度,心中却明镜似的。
这些人不过是瞧着他如今圣眷正浓,特来结个善缘罢了。
待百官按品阶站定,原本略有些嘈杂的奉天殿霎时安静下来。
只是这安静之中,却又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紧张与压抑。
秦王、晋王谋逆之事虽己过去数日,余波却远未平息,今日便是对一干涉案人等初步发落的日子。
果然。
钟鼓声罢,礼官唱名完毕。
殿内气氛骤然凝重。
御史台几位素来以刚首闻名的言官率先出列,手持象牙笏板,慷慨激昂地开始弹劾。
从秦王周煦、晋王周燧的狼子野心,到承恩侯府暗通款曲。
再到一众被牵连的官员、将领。
无不历数其罪,言辞犀利,首指其罪当株连,以儆效尤。
“陛下!二王不思君恩,反蓄异心,实乃国之巨蠹!”
“若不严惩,何以正国法,安天下!”
“臣附议!此等乱臣贼子,当明正典刑,诛其九族,以儆天下!”
弹劾之声此起彼伏,殿内寒意愈发浓重。
高踞龙椅之上的永盛帝周棣,一身明黄龙袍,此刻面沉似水。
那双历经风雨的眸子里似有雷霆闪烁,仿佛下一刻便要喷薄而出。
他一言不发。
强大的帝王威压却令整个奉天殿鸦雀无声。
仿佛连呼吸都似乎被凝滞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东厂提督陶永一身暗红色的蟒袍。
悄无声息地从队列中走出,尖细却清晰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奉旨,宣读‘二王谋逆’案涉案官员名录。”
他展开手中一卷黄绫,开始念出一个个曾经显赫的名字。
每念出一个,便有一片抽气声,或是某个官员身形控制不住地晃了晃。
名单之长,牵涉之广,远超众人想象,其中不乏朝中重臣与勋贵子弟。
名单念毕,殿内死一般的沉寂。
永盛帝目光如刀,缓缓扫过阶下群臣,声音冰冷:
“众卿听之,此等逆臣……”
他正欲下旨严惩,话音未落,却见太子周允颤巍巍地从队列中走出。
这位素来体弱、面色苍白的储君,今日更是显得形容憔悴,矮胖的身形在宽大的太子朝服下,竟有几分萧索。
他步履虚浮,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看似孱弱的太子。
此刻却做出了令满朝文武震惊的举动。
他走到丹陛之下。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与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响彻整个奉天殿:
“父皇!儿臣……儿臣有话启奏!”
永盛帝眉头紧锁,看向这个一向张嘴“仁义道德”的儿子。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何事?”
周允伏在冰冷的金砖上,额头抵地,泣不成声道:
“父皇,二弟、三弟虽犯下滔天大罪,然、然儿臣恳请父皇念及骨肉亲情,酌情从轻发落!”
“他们……他们或是一时糊涂,受奸人蒙蔽……”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永盛帝更是龙颜大怒,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厉声喝道:
“混账!妇人之仁!”
“他们欲置朕于死地,欲夺你储君之位,你竟还为他们求情?”
“是非不分,昏聩至此!”
帝王之怒,如山崩海啸,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周允伏在地上,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却依旧坚持道:
“父皇息怒!儿臣并非不知二位皇弟罪孽深重。”
“然,自古天家最重亲情,若因一时之过便痛下杀手,恐寒天下臣民之心。”
“再者,此番牵连甚广,若尽数严惩,朝局动荡,于国不利。”
“恳请父皇……恳请父皇法外开恩,给他们……”
“也给那些被牵连的臣工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以安抚人心,稳固社稷啊!”
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那张平日里因病弱而显得有些木讷的脸上。
此刻竟透出一种令人动容的恳切与悲悯。
他提及的不仅仅是兄弟之情,更隐隐点出了严酷刑罚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
倒让一些原本主张严惩的酷吏也暗自皱眉。
永盛帝怒视着跪在地上的太子。
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一向懦弱的儿子。
今日竟敢当众顶撞自己,还是为了那两个逆子求情!
“好一个‘安抚人心,稳固社稷’!”永盛帝怒极反笑。
“那依你之见,朕倒成了滥杀无辜的暴君不成?”
就在此时,吏部尚书宋祁年亦出列跪下。
“陛下,太子殿下所言,亦不无道理。”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二王罪不可赦,然株连过甚,确易引起恐慌。恳请陛下圣裁。”
紧接着,受太子仁厚之名感召的老臣,也纷纷跪倒在地,附和太子的请求,恳请陛下宽宥。
他们或许各有盘算,但在这一刻,太子周允那孱弱的身影。
却因这份不合时宜的“仁厚”。
在一些人心中悄然拔高了几分。
贾蓉站在队列中,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太子殿下今日的表现,着实出人意料。
看似愚钝,却也显露出几分常人难及的胸怀与担当。
只是,这份仁慈在永盛帝这等雄主面前,究竟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永盛帝看着阶下跪倒一片的臣子,再看看依旧伏地不起的太子,眼中的怒火渐渐被深沉的思虑所取代。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殿内众人几乎要以为时间停止。
最终,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声音依旧冰冷,却不似方才那般盛怒:
“哼!都给朕起来!此事,容后再议!”
“涉案人等,暂且收押,听候最终发落!”
说罢,他猛地一甩龙袖,起身喝道:
“退朝!”
群臣山呼万岁,恭送圣驾。
贾蓉随着人流退出奉天殿,心中却在急速盘算着今日朝堂之上的种种变化。
太子这一手,究竟是真仁厚,还是另有深意?
永盛帝的暂缓,又代表着什么?
这京城的浑水,是越来越深了。
贾蓉回到宁国府时,己近午时。
贾蓉刚踏进二门,便见焦大带着三名女子站在院门口,神色间有些局促。
当先一人,身形婀娜,眉眼间带着几分温婉,正是尤二姐。
她身旁则立着一位身段更为窈窕,眉梢眼角却透着一股泼辣劲儿的女子,自然是尤三姐。
而在她们二人身后,还站着一位面色憔悴、身形更显单薄的老妇人。
却是一副久病缠身的模样,正用一方手帕捂着嘴,轻轻咳嗽着。
焦大一见贾蓉,连忙上前一步。
他躬身道:“蓉大爷,您可回来了,这三位是……”
“官爷,这可真巧呢,咱们又见面了。”
尤三姐露出明亮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