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
方才还热络的气氛骤然一凝。
皇太孙周弘握着贾蓉的手微微一紧,旋即松开,面上神情恢复了皇家子弟应有的沉稳。
贾蓉心中了然,看来今日份的戏肉,才刚刚开始。
太子周允闻召,不敢怠慢,略整衣冠。
便在周弘与贾蓉的恭送下,捧着那只长条锦盒,匆匆往宫中赶去。
紫禁城内,乾清宫通往文和殿的汉白玉甬道上,太子周允一袭明黄西爪蟒袍,步履沉稳。
他特意换上了朝会的正式冠服,神情肃穆,手中捧着的锦盒,更添了几分郑重。
身后,太监总管戴权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比太子矮了半个头,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只偶尔抬眼觑一下太子的脸色,又迅速垂下眼帘。
“殿下,万岁爷己在文和殿等候多时了。”
戴权的声音细而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太子“嗯”了一声,脚下步伐不变。
文和殿内,檀香袅袅。
永盛帝周棣端坐于龙案之后,面前摊着几本奏疏,朱笔却未曾落下。
殿内侍立的宫人皆垂首屏息,气氛有些沉闷。
听闻殿外内侍通传太子驾到,周棣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缓步进殿的太子身上。
他将手中朱笔轻轻搁在玉石笔架上,眼神锐利如鹰:
“老大,你今日借着‘春闱’的名头,召集六部九卿。”
“却在东宫议论秦王、晋王之事,是何道理?”
他声音不高。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太子周允一进殿,便感受到父皇身上散发出的冷意。
但他面色不改,撩袍跪倒,恭敬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哼——”
周棣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朕问你话呢!”
“父皇息怒——”
太子周允首起身,却依旧跪着、
“儿臣自知今日行事孟浪,有结党营私之嫌,甘愿领受父皇责罚。”
“然则,儿臣今日斗胆,还是想为老二、老三求情。”
周棣眉头一蹙,殿内气压更低。
一旁的戴权戴公公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轻了三分。
生怕惊扰了龙颜,这可是万岁爷发怒的前兆。
太子仿佛未曾察觉父皇的怒意,依旧不慌不忙地从锦盒中取出那幅“虎顾众彪图”。
他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父皇,儿臣近日偶得一幅画作,观之感触良深。”
“今特意带来,献与父皇一观,或可解父皇心中些许郁结。”
看着太子周允顾左右而言他。
周棣目光扫过那画卷,并未立刻伸手,只是冷冷道:
“哦?什么画作,竟能解朕的郁结?”
戴权见状,连忙上前。
他小心翼翼地从太子手中接过画卷,躬身呈给永盛帝。
周棣漫不经心地接过,缓缓展开。
只一眼,他握着画卷的手指便微微一顿。
画中,一只斑斓猛虎踞于山石之上。
这百兽之王回首的目光中,却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
它的身后,几只虎崽或追逐嬉戏,或蹒跚学步,或依偎在母虎身旁,一派生机勃勃,舐犊情深之态。
当周棣的目光落在画卷右上角那西句遒劲有力的小诗上时——
“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他持画的手,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诗句如锤,字字敲在他心上。
那瞬间,他仿佛不是高高在上的永盛帝,而是回到了数十年前。
太祖皇帝也曾这般带着他们兄弟几人,在猎场上指点江山,教导他们为君之道。
那时,太祖的目光。
何尝不似画中这猛虎,威严中带着期盼,严厉中藏着慈爱。
“这画……倒是有几分意思。”
永盛帝周棣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他的目光,仿佛被磁石吸引,久久不愿从那幅《虎顾众彪图》上移开。
他的视线又落在另两只明显更为顽皮跳脱的虎崽身上。
一只扒着母虎的尾巴嬉闹。
另一只则不知天高地厚地朝着远方龇牙咧嘴。
“徐皇后……”
永盛帝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父皇——”
太子周允见父皇神色变幻。
但见那画似乎触动了父皇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连忙抓住时机,声音诚恳地再次叩首,
“老二、老三他们虽然铸下大错,罪无可恕,但……”
“但终究是父皇的亲骨血,是儿臣的同胞兄弟。”
“儿臣斗胆,恳请父皇念及这份骨肉至亲,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永盛帝周棣闻言。
眼神中掠过一丝恍惚。
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子,缠着他膝下,奶声奶气地喊着“父皇”。
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痛楚:
“老大,他们……他们是想要你的性命啊……”
这话语中,既有对太子安危的后怕。
亦有对那两个逆子狠毒心肠的失望与寒心。
太子周允闻言,眼圈一红,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但他强自忍住,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父皇!儿臣明白!儿臣也曾怨过、恨过!
可父皇,您龙体康健,正值春秋鼎盛,大乾王朝在您的励精图治下,国力蒸蒸日上。
如今北方铁勒部蠢蠢欲动,屡犯边境。
父皇您不日便要御驾亲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心腹大患。”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老二素有将才,在军中颇有威望,熟悉边境战事。”
“老三虽行事偏激,却也智计百出,于内政调度上亦有可取之处。”
“他们……他们都是父皇您身边不可多得的臂助!”
“若因儿臣一人之故,折损了父皇的左膀右臂,耽误了开疆拓土的千秋大业,儿臣……儿臣万死亦难辞其咎!”
“这江山社稷的稳固,远比儿臣个人的安危荣辱重要得多!”
这番话,掷地有声。
回荡在寂静的文华殿内。
太子周允平日里总是一副温吞和善、甚至有些懦弱的模样。
此刻却展现出超乎寻常的格局与担当。
他并非不知秦王、晋王之险恶。
但他更清楚,如今的大乾,更需要的是稳定。
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去面对外部的强敌。
永盛帝周棣定定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太子,心中百感交集。
这个儿子,平日里总让他觉得过于仁厚,少了些帝王的杀伐决断。
今日这番话,却让他看到了储君应有的胸襟与气度。
他竟是为了江山社稷,甘愿将个人恩怨置之度外。
文华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殿外,风声渐起,呜呜咽咽,吹得窗棂微微作响,仿佛也应和着殿内君王心中那份难以抉择的挣扎。
永盛帝周棣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虎顾众彪图》上。
画中猛虎的眼神,似乎也正注视着他。
充满了期盼与拷问。
是啊,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
可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他戎马一生,杀伐决断,何曾有过片刻犹豫?
但此刻,面对这两个流着自己血脉的逆子,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迟疑。
良久,良久。
永盛帝周棣缓缓地、异常珍重地将那幅画卷轻轻卷起。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太子周允心中骤然一松。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