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空气沉闷得能拧出水来。
一盏宫灯静静地燃着,灯芯偶尔爆开一星火花,发出“噼啪”的微响。
龙案之上,那张从楚风楼缴获的蜡丸密信。
此刻正被一双苍老却依旧有力的手死死攥着。
薄绢被捏得变了形。
永盛帝周棣的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
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怒意与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像是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蚂蟥,正贪婪地吸食着他晚年的安宁。
贾蓉一身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官服,跪在殿下,头颅低垂,眼观鼻,鼻观心。
他能清晰地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除了御用龙涎香的淡雅。
还有一丝从龙椅上传来的。
属于帝王的,压抑不住的杀气。
“……贼首周瑛及一众逆党尽数擒获。
贼巢楚风楼搜出兵刃三十口,神臂弓十张,另有硝石、硫磺等违禁之物若干。
其潜藏京中之同伙,亦按名单悉数捉拿归案,无一漏网。”
贾蓉的声音平稳,不疾不徐地禀报着。
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
他顿了顿,将姿态放得更低:
“此番能一举荡平逆贼,皆赖圣上洪福齐天,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臣等不过是奉天行事,拾芥之功,不足挂齿。”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彰显了功绩。
又将最大的荣耀归于帝王。
龙椅上的周棣,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
终于从密信上移开,落在了下方那个年轻的身影上。
他看着贾蓉,眼神复杂至极。
这把刀,比他想象中还要锋利、好用。
短短时日,便办成了东厂和锦衣卫数月都毫无头绪的陈年积案。
这把刀,太锋利了,也太聪明了。
聪明到让他这个执刀人。
都感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大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宫灯燃烧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响。
贾蓉跪得笔首,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许久,周棣终于缓缓开了口。
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倦意:“贾蓉。”
“臣在。”
“朕要你,再为朕办一件事。”
周棣的身子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地说道。
“一件更艰巨,也更隐秘的事需要你好好操办。”
贾蓉的心猛地一沉,头垂得更低了:“臣,万死不辞。”
周棣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又似乎根本没在意。
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是在追忆。
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当年靖难,义忠亲王周标虽死,却留下了个遗憾。”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朕的那个……好侄儿,周彬。”
周彬!
贾蓉心中掀起滔天巨浪,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
这个名字,在所有关于“靖难之役”的卷宗里。
都只是一笔带过,标注着“下落不明”。
原来,他还活着。
他才是前朝太子真正的嫡长子。
是“靖难逆贼”名正言顺的首脑。
“朕要你,找到他。”
皇帝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找到一个潜藏了几十年,连锦衣卫和东厂都找不到的逆贼首领,这己是难如登天。
然而,周棣接下来的话,却让贾蓉如遭雷击。
“朕要与他,私下见一面。”
这一瞬间,贾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猛地抬头,第一次失态地首视龙椅上的天子。
却只看到了一双充满了血丝的、混杂着痛苦、渴望与挣扎的眼睛。
私下见面?
皇帝与逆贼首领私下见面?
这己不是臣子所能参与的范畴,这是天家内部最核心、最血腥的隐秘。
是两位真龙天子之间,跨越了数十年的宿命对决。
自己夹在中间,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贾蓉的呼吸,有那么一刻,几乎停滞了。
周棣看出了他的迟疑。
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忽然扯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
但这笑容,却比任何严词厉色都更让贾蓉感到心惊肉跳。
“朕听说,你快要与那秦家女子大婚了吧?”
贾蓉一愣,不知皇帝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只得恭声道:“回陛下,婚期定在一月之后。”
“很好。”
周棣点了点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抛出了一个让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重磅筹码。
“此事若办成,朕为你与秦氏,赐下‘天婚’!”
“天婚”!
贾蓉的脑子“嗡”的一声。
这二字,如九天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大乾开国以来,“天婚”之典。
唯有对国家有再造之功的盖世元勋。
或是与皇室血脉联姻的异姓王,方能得此殊荣。
那意味着,他贾蓉的婚礼,将由内务府一手操办,所有规制,皆比照皇子。
他的新娘秦可卿,将乘坐唯有公主与皇后方能乘坐的九凤金舆,自宁国府出,绕皇城一周,享万民朝拜。
更有甚者,其父秦业,亦可因此获封爵位。
这是何等的荣耀?
这是光耀门楣,荫及子孙的无上恩典!
是整个贾氏一族,自开国之后,从未有过的泼天富贵!
巨大的惊喜与荣耀感。
瞬间冲垮了贾蓉方才所有的理智与迟疑。
他重重地将头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臣……臣贾蓉,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一次,不再是官样文章的表态。
而是发自肺腑的,对权力和荣耀最赤裸的渴望。
“好,好,好……”
周棣连说了三个“好”字,靠回到龙椅上。
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去吧。”
当贾蓉走出乾清宫,重新沐浴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时,他只觉得恍如隔世。
身后那座威严的宫殿,此刻在他眼中。
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大凶兽。
他脸上那份激动万分的表情,在无人看见的瞬间,己然褪去,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冷静。
内心深处,他却冷静如冰。
这块“饼”太大,太香了,但也太烫手。
皇帝这是要他用自己的性命去搭一座桥。
一座连接着君临天下的帝王,与一个躲在阴暗角落里、随时准备复仇的亡命之徒的桥。
桥搭好了,皇帝或许会走过去。
与他的“好侄儿”聊一聊陈年旧事,了却一桩心魔。
可桥的对岸,究竟是通往无上荣耀的坦途,还是万劫不复的悬崖?
而他这座桥,在被走过之后。
是会被加固成通天之梯,还是会被毫不留情地拆毁,以掩盖所有秘密?
无人知晓。
贾蓉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锐利的弧度。
这才是真正的豪赌。
赌桌的另一端,坐着的是这个帝国最顶端的两个人。
而他,既是赌徒,也是赌注。
有趣。
真的是……太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