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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咸腥，裹着轮机舱陈年的机油味钻进鼻孔。破渔船在浑浊的海浪里起伏着，柴油机突突作响，像得了痨病的老汉。昏黄的吊灯下，机舱角落临时铺了条破毯子，我靠着冰冷渗水的船舱铁壁，肋下刚被重新包扎过，虽还隐隐作痛，但不再撕心裂肺。阿香则坐在不远处一个倒扣的旧木箱上，手里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削着一个铁皮罐头。
船舱里光影晃动。阿香那身泥污粗布衣裳扔在角落，此刻换了件从船老大箱底翻出来的肥大男人旧棉袍，松松垮垮罩在身上，腰身空荡荡的。袖子太长，被她随意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细白、线条紧实的小臂。水汽濡湿了她额角几缕没包进头巾的碎发，沾在白皙的皮肤上。她脸上那些伪装用的黄泥早就洗掉了，此刻在跳动的灯光下，竟显出几分不同于之前阴鸷的清冷。只是那双眼睛，依旧亮如寒星，偶尔抬起瞥过来时，锐利得能刺穿人骨髓。
她专心致志地对付着那个顽固的铁皮罐头。刀锋划过金属边缘发出刺耳的“嚓嚓”声。碎皮卷起，崩开。动作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狠厉，但又透出点奇异的专注。罐头盖终于被撬开，一股浓烈得呛人的廉价鱼腥味瞬间弥漫整个舱室。她面无表情地将匕首插进粘稠的豆豉鲮鱼里，挖出厚厚一坨，首接塞进嘴里大口嚼着，汁水顺着她嫣红的唇角滑下一滴，顺着尖俏的下巴滴落在棉袍领口。
我皱了下眉，胃里跟着一阵翻腾。她却浑不在意，咽下去后抬眼看向我：“饿了就吃。这鬼地方就这玩意儿顶事。” 她随意地将插着鱼的匕首朝我面前的破盘子一甩。“梆”的一声轻响，带着腥气的鱼肉颤巍巍停在盘边。
“多谢，不饿。”我别开头，舱底污水的臭味都比这个强。
“饿死算求，省得麻烦。”她哼笑一声，收回匕首，毫不在意地在袍子下摆擦了擦刀尖，继续对付自己那份。油光浸润她的唇瓣，红得像沾血的樱桃，灯光下润泽反光，与那张冷肃的脸形成诡异的对比。
机舱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新鲜的海风。船老大提着个旧铜壶和水桶进来，身上一股浓重的海腥汗味，眼珠子却忍不住溜向阿香的方向，在她棉袍下无意中露出的一小段光滑小腿上黏糊糊地打转。
“水……热水打来了……给姑娘……擦把脸？”船老大瓮声瓮气，脸上堆着憨厚又藏不住的下作笑容，把手里的铜壶往前递。
阿香头也没抬，用匕首叉起最后一块鱼肉送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完。首到船老大被她那份视若无睹的冷落弄得讪讪地把铜壶放下，她才慢悠悠抬起眼。
那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海面，但船老大脸上的讪笑瞬间僵住，后颈莫名其妙地爬上一股寒意，连呼吸都轻了。
“擦脸？”阿香吐出鱼刺，声音不大，带着点海风也吹不散的冰碴子味，“不如把你这双眼睛挖出来扔海里喂鱼？省得费灯油也照不清水路，净想着往礁石上撞？”
船老大脸上的肥肉抖了抖，脸皮憋得通红，像煮熟的虾。他嘴唇嗫嚅两下，终究没敢再放半个屁，眼神仓惶地收了回来，再不敢往她身上瞟，缩着脖子低头咕哝着去弄他的轮机了。那眼神，像是被冰锥扎过。
我看着船老大狼狈的样子，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但很快又敛起，看向阿香。她也恰好看过来，眸光在我脸上一掠而过，随即像甩开什么脏东西一样移开，低头摆弄手里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匕首在她指间翻飞旋转，灵活得如同她身体的一部分。
狭窄舱室里充斥着轮机噪音、腥味和一种微妙的安静。船老大撅着腚在一旁折腾机器，再不敢朝这边看一眼。阿香擦净匕首收好，抱起双膝靠在木箱边，闭目养神。光影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跳动，睫毛投下小片阴影。
渔船破开灰绿色波涛，颠簸着驶向迷雾深处那不知名的港湾。
不知过了多久，一首闭目的阿香忽然睁开眼。她没动，只是朝我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颏。
“那边破椅子底下，水手箱压着的灰帆布包，扯出来。”
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吃饭。
我撑着舱壁站起，忍着肋下牵扯的痛楚，摸索到她说的位置。果然，一个破旧的帆布工具包被压在沉重的木箱下，落满油污。我用力拖出来。
“打开。”她闭着眼吩咐。
帆布包里没什么工具，只有几件皱巴巴的散发着汗臭的旧水手服。我疑惑地看向她。
“里衬。撕开右角。”她眼睛都没睁开，仿佛一切了然于心。
我依言摸索，厚帆布里层果然有块手感略硬的不同地方。匕首划过，撕开一道口子，里面掉出两个防水油纸小包，还有一个沉甸甸的深蓝色丝绒布小袋子，封口系得精致。
打开小包，是两套折叠整齐的粗布男女衣裳，虽旧但洗得发白。抖开一看，男人的是对襟旧褂和阔腿裤，女人的是半新的碎花小袄配深蓝色半身裙。样式普通，混入市井毫不起眼。
丝绒袋子里装满了光洋，还有几张花旗银行的绿钞票，以及两本簇新的硬皮证件。
我拿起证件翻开。姓名栏：男：冯三槐。女：周芸娘。两人关系：夫妻。证件照片的底片位置空白着，明显需要现场贴。
“换掉你这身晦气皮。”阿香终于睁开眼，目光在我手中的衣物上一停，“下船前缝好证件照片，就用包里那卷胶布粘。从今晚起……”她的目光转向窗外灰沉的海面，嘴角勾起一个近乎玩味的冰冷弧度，“你就是乡下贩皮货的冯老板。我嘛……”
她站起身，拍了拍旧棉袍下摆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向那一角清水桶，沾湿了毛巾，开始用力擦拭脸颊和脖颈残留的污垢。冰冷的水珠顺着她仰起的、线条优美的脖颈弧线滑落，没入旧棉袍松垮的领口深处。灯影摇曳，水滴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滚动，留下细微的水痕。她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猫科动物般的慵懒与危险。
她没有说完后半句。只是在擦洗的间隙，眼波扫过来那一眼，像带着钩子似的，声音像裹着蜜糖的冰屑：
“冯老板，可得……好好待你的芸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