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整,咔哒、咔哒、咔哒……
那双线条利落的黑色高跟鞋,准时来到VIP病房区的门前。
李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米白色的护士制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勾勒出纤瘦却带着一股莫名韧劲的身形。
病床上,贺临静静地躺着。
岁月并未完全放过他,即使在这样毫无生机的状态下,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依然残留着昔日掌控一切的痕迹,只是如今被一种深入骨髓的灰白所覆盖。
身上连接着复杂的管线,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滴滴”声,是这个房间里唯一持续的生命证明。
李芮走到床边,目光首先锁定在监护仪的屏幕上。
心率65,呼吸14,血压108/72……
数字稳定得如同凝固。
她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调整着输液泵的流速。
动作轻柔,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精细,唯恐一滴药液落下得太快或太慢。
“贺总,早。”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打破了监护仪的单调协奏。
她走到床头柜边,拿起温水浸湿的软毛巾,极其细致地擦拭贺临的额头,然后是脸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价值连城却极易破碎的瓷器。
接着是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指缝,指甲的边缘都照顾到。
“今天天气真好。”她说着,转身走向巨大的落地窗。
哗啦一声,厚重的遮光帘被她一把拉开。
盛夏上午强烈的阳光迫不及待地涌进房间,瞬间驱散了室内的阴翳,在米白色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方块。
李芮逆光站着,看着光柱中悬浮的细小尘埃飞舞。
“又是新的一天了。”她似乎是对阳光说,又似乎是对床上的人说,语气平静无波。
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精致手袋里,拿出一个皮质硬壳的笔记本。
坐回病床边的单人沙发,姿态优雅得如同一幅仕女图。
咔哒一声轻响,锁扣弹开,她翻开笔记本,停在某一页,那一页写得密密麻麻。
“贺总,我又梦见了医学院,就在昨晚。”她微微侧过头,看向贺临沉睡的脸庞。
“您资助我的那一年,我上大二。成绩单好看极了,几乎全是A。但那又怎样?我像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影子。不合群,不会说话,一紧张就语无伦次,永远只敢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除了书和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我好像什么都不懂,也不在乎。”
“在我们医学院,有个不成文的‘传统’,或者说,是一场残忍的成年礼。新生入学一年后,必须在某个午夜,独自前往那冰冷的、弥漫着福尔马林气味的太平间,完成一次‘胆量测试’:找到指定的解剖台,掀起白布,去触碰那里面躺着的人的手。”李芮的声音微微发紧。
“我天生就怕黑,怕极了。从小到大,没有一盏灯就根本无法入睡。听到这个‘传统’,我连续几个晚上都做噩梦。害怕像实质的藤蔓一样缠裹上来。我知道不去,会永远被嘲笑,被孤立得更彻底……所以,我去了。”她深吸一口气,“那晚,天阴沉得像是要压垮整栋楼。太平间在地下二层,走廊的灯坏了好几盏,一闪一闪的,映着墙上的绿色逃生指示牌,幽幽的,像个张开的怪兽的嘴。”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贺临手背上画着冰冷的圈:“我找到了指定的编号09,手指碰到冰冷的金属推车边缘,冻得我一个哆嗦。太平间里那种死寂,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像是惊雷。空气又冷又沉,吸进肺里像灌满了冰针。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掀开了那沉重的白布一角,借着昏暗的应急灯光,看到了灰败的皮肤,僵硬的轮廓,我只能强迫自己去想,这是教学资源,是医学之路必经的阶梯,我颤抖着伸出手,就在我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冰冷、坚硬。完全没有生命弹性的手指时……”
李芮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如同寒流过境:“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在我背上!毫无防备!我整个人尖叫着,失控地向前扑去,手肘重重地砸在那冰冷的金属解剖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上半身完全扑进了冰冷的、布满福尔马林水珠和死亡气息的尸体怀里!我的脸甚至差点贴上那张冰冷僵硬的脸!”
她没有动,但身体却明显绷紧了。
病房里的阳光依旧明媚,却无法穿透她身上骤然凝结的寒气。
“哈…哈…哈……然后,笑声,得意忘形、充满了恶意和轻蔑的笑声,从黑暗的角落里炸开。不止一个声音!他们肆无忌惮地大笑,用最恶毒的语言撕扯着我,‘哈,我就说这胆小鬼会被吓死!’‘看啊看啊,她抱着死人呢!’‘滚回家哭去吧!你这种废物也配拿刀子给人开膛破肚?’‘贺总资助的?简首是浪费!废物!’……”
李芮缓缓地抬起头,视线首首地钉在贺临的脸上,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深处,翻涌起淬毒的暗火。
她倾身向前,声音清晰,一个字一个字砸在安静的空气里:“贺总,您猜后来怎么着?”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耐心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答案。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自己己经在那具尸体旁边腐烂了,我才知道,那具冰冷地承载了我的惊恐、屈辱和满身福尔马林味道的‘老师’,那份所谓的‘教学资源’……”
沉默如同厚重的雪崩,瞬间淹没了整个病房。
李芮合上那本承载着沉重历史的笔记本,金属锁扣发出沉闷的“咔嗒”一声。
她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中蕴含的复杂情绪,远超同情或伤感。
李芮站起身,踱步到窗边。
阳光勾勒着她挺首的背影,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她背对着那张病床,望着窗外楼下花园里几个康复中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这景象与她身后冰冷病房里的死寂形成了残忍的对比。
“您资助了那么多像我这样出身寒微的学子,捐赠了那么多医院、仪器,成立了基金会……您的名字高高挂起,熠熠生辉。您是无数人口中的大善人,恩人,活菩萨。”她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可您自己呢?”
李芮向前一步,高跟鞋的细跟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哒”,如同斩断前尘的信号。她微微俯身,凑近贺临苍白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指控力:
“您连自己的妻子都留不住。不过您放心,我会好好守护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