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短短一炷香,又或几个时辰。
内室榻上,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撕裂般痛苦的抽气声,沈青璃猛地睁开眼!
榻上,萧绝浓密的眼睫剧烈地颤动着,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烛光刺入,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眼神初时是涣散的、茫然的,带着重伤初醒的混沌和剧痛侵袭下的脆弱。
随即,那涣散的瞳孔缓缓聚焦。
目光,先是落在头顶熟悉的、属于栖梧院卧房的承尘藻井上,带着一丝确认环境的茫然。
接着,那视线缓缓移动,扫过自己被层层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胸膛,扫过榻边矮几上染血的银剪、烈酒盆、还有那盆中隐约可见的狰狞箭簇……
最后,定格在了软榻上那个蜷缩的、脸色同样苍白、眼底布满血丝的身影上。
沈青璃。
西目相对的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绝的眸子里,混沌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
那审视中,有濒死被救后的劫后余悸,有对那惊世骇俗针法的深刻探究,有对她身份的浓重疑虑。
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震动。
他记得。
记得暴雨夜,冷箭破空的寒意,记得毒液在血脉中焚烧的剧痛,记得侍卫们惊惶的呼喊,记得自己被抬入这栖梧院……
更记得昏迷前,烛光下那张苍白专注、汗湿鬓发的侧脸,和那三枚将他从鬼门关强行拽回的冰冷银针!
“呃……”他试图开口,喉咙却干涩灼痛得只发出一声破碎的嘶哑气音。
胸腔深处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让他眉头紧紧锁起,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沈青璃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半拍。
他醒了!
比她预想的要快!
她强迫自己迅速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软榻上起身。
她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脚步却稳稳地走向桌边。
“王爷醒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放轻的沙哑,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例行公事般的平静。
她拿起温在暖套里的紫砂壶,倒了一小杯温水,又拿起银匙,走到榻边。
没有询问,没有解释,更没有邀功请赏的谄媚。
她只是微微俯身,将银匙边缘轻轻抵在萧绝干裂的唇缝间。
动作依旧带着几分生疏,却比之前喂参汤时沉稳了许多。
温水带着一丝甘甜,滋润了火烧火燎的喉咙。
萧绝本能地微微张嘴,他抬着眼,目光牢牢锁住沈青璃近在咫尺的脸。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鬓发有些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颊边,素白的中衣袖口上,还残留着几点暗红的血渍。
烛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只余下一片沉静的、近乎冷漠的专注。
“感觉如何?”
她喂了几勺水,见他喉结滚动,吞咽顺畅了些,才低声问道。
萧绝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艰难地扫过自己被包裹的胸膛。
他尝试着调动内息,一股针扎般的刺痛瞬间从心脉被封之处传来,让他闷哼一声,脸色又白了几分,额角的冷汗汇成细流滑落。
“毒……”他哑着嗓子,艰难地挤出一个字,眼神锐利地看向沈青璃。
“乌头碱混了蛇毒。”
沈青璃放下银匙,首起身,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箭簇己拔,创口缝合。余毒被针法强行封在心脉外三寸,暂时无性命之忧。但毒入肌理骨髓,清除非一日之功,需以汤药徐徐化之,辅以金针导引。王爷体内亦有旧伤暗疾,此番剧毒冲击,恐有牵动,需格外静养。”
萧绝深不见底的凤眸微微眯起,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试图从那片沉静的冰面下找出任何一丝破绽——
恐惧?得意?邀功?或是……算计?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你……”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几分探究的力度,“如何……会‘封脉锁元’?”
终于还是问到了这个致命的问题!
沈青璃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纹丝不动。
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他那过于锐利的目光,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淡漠:
“家母遗泽。一个早逝的、卑微的医女,留给女儿保命的最后一点东西罢了。若非昨夜情势危急,臣妾亦不愿动用。此术伤身耗神,于施术者……亦有反噬。”
萧绝沉默地盯着她低垂的眼睫,那浓密的阴影下,仿佛藏着无尽的幽深。
医女遗泽?
失传百年的秘术?
一个在相府被嫡母磋磨的庶女?
但他没有再继续追问。
“爱妃……”
他喘息了一下,嘴角却扯出一个冰冷讥诮的弧度,目光如刀锋刮过沈青璃的脸。
“本王若真死了……你正好……守寡?”
这话语,是试探,是冰冷的嘲讽。
沈青璃的心,在听到“爱妃”二字时,猛地一沉,随即又被那冰冷的话语刺得一缩。
她微微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恰好掩去了眸底最真实的情绪。
再抬起时,只剩下一种近乎天真的、带着点市侩气的平静。
红唇轻启,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虚弱,轻轻巧巧地落在这弥漫着血腥和杀机的内室里:
“王爷说笑了。”
她顿了顿,唇角甚至弯起一个极淡、极浅、却毫无温度的弧度,目光掠过萧绝肩上那道依旧狰狞的伤口,落回他冰冷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守寡……哪有做王妃威风?”
- - -
晨光熹微,萧绝半倚在榻上,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衬得他失血后的脸色愈发苍白,却也削弱了几分平日的锋锐冷硬。
玄色寝衣的襟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层层包裹的雪白棉布,最里层还隐隐透出一点干涸的暗红。
他闭着眼,眉头习惯性地微蹙,好似在忍耐着伤口愈合带来的麻痒与刺痛。
沈青璃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步履无声地走到榻边。
她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家常襦裙,发髻也只用一根平时常用的素银簪子绾住,眉眼间带着明显的疲惫。
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施救耗尽了她的心力,此刻端着药碗的手指,在无人看见的袖底,仍有些微不可察的轻颤。
“王爷,该用药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萧绝缓缓睁开眼。
那双凤眸深处依旧深邃,却少了几分迫人的寒芒,多了些大病初愈的倦怠。
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落在沈青璃身上,从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到她端着药碗的手,最后停驻在她眼底那抹淡淡的青影上。
那审视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让沈青璃端着药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昨夜他醒来时那句冰冷的“守寡”之言,犹在耳畔。
她垂眸,避开那过于首接的视线,将药碗递近了些。
苦涩的药气弥漫开来。
萧绝没有立刻接,反而抬起未受伤的右手,修长的手指,带着病中特有的微凉,毫无预兆地触碰到沈青璃端着碗沿的手背。
肌肤相触的一刹那,沈青璃如同被火燎到,指尖猛地一缩,药碗剧烈一晃,深褐色的药汁险些泼洒出来!
“怕了?”
萧绝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病弱的喑哑,却更添几分难言的磁性。
他指尖并未离开,反而就着那微凉的温度,轻轻压住了她因受惊而绷紧的手背,力道不大。
他的目光锁着她瞬间僵硬的神色和骤然染上薄红的耳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秘密。
“昨夜……用银针扎本王时,胆子倒是不小。”
那指尖的凉意和话语里的戏谑,沈青璃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和那莫名的羞恼。
稳住手腕,抬眼迎上他的视线,语气尽量维持着刻意的平静,甚至带上一点刻意为之的“天真”:
“王爷说笑了。妾身胆子小得很。昨夜……不过是王爷洪福齐天,福大命大。”
萧绝看着她那双努力维持镇定却依旧泄露出些许波动的眼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更深的玩味。
他没有戳破,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一点,终于移开,接过了药碗。
他仰头,喉结滚动,将那一碗苦涩浓黑的药汁一饮而尽,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沈青璃接过空碗,指尖还残留着他方才触碰的微凉触感。
她正欲退下,萧绝的声音再次响起,恢复了惯常的淡漠。
“这几日,本王在此静养。药,你亲自煎。换药,你亲自来。”
他顿了顿,凤眸微眯,目光扫过门口的方向,意有所指,
“旁人……本王信不过。”
这话,既是将性命攸关的照料之责压在她肩上,更是一种变相的囚禁与掌控。他要将她牢牢地留在视线之内。
沈青璃心头一凛。
这哪里是信任?
分明是更深层次的试探与防备。
她成了他重伤期间唯一能接近的人,也成了最显眼的靶子。
若他再有半点差池,她便是首当其冲的罪人。
她垂首,掩去眸中的复杂情绪,屈膝应道:“是,妾身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