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账房所在的偏院。
几个账房先生垂手侍立,脸色惨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主位上,萧绝端坐着。
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紫檀木面,发出极轻的“笃、笃”声。
忠叔垂手站在萧绝身侧,脸色同样凝重异常,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本摊开的账簿。
“说。”
萧绝终于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库房里那笔本该拨往西山大营的军械采买银,账上记着是七万五千两。本王再问一次,”
他抬起眼,深不见底的寒眸缓缓扫过面前几个账房,“银子呢?”
为首的老账房钱先生(另一位,非卷款潜逃的那个),嘴唇哆嗦着,花白的胡子也跟着一起抖:
“回……回王爷……这……这笔银子,上月……上月就由钱……钱管事按例支……支出去了啊……账……账目上都……都有记录……”
他抖着手,指向忠叔手里那本摊开的账簿。
“支出去了?”
萧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更添森然,“忠叔,你告诉本王,库房现在还能拿出多少现银?”
忠叔深吸一口气:
“回王爷,除去日常开销应急的几千两散碎银子……库房现存官银,不足……不足两万两。”
他顿了顿,迎着萧绝的目光,硬着头皮补充道,
“而这笔七万五千两的军械款,兵部……兵部昨日己遣人来催问过三次了。若……若再延误,恐……恐生变故。”
“不足两万两?”
萧绝重复了一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震怒,“一个王府库房,连十万两银子都凑不齐?!钱管事支出去了?支出到何处?给谁了?凭证何在?收货的军械又在何处?!”
他猛地一拍桌案!
“砰!”
一声巨响!
紫檀木桌案竟被生生拍裂开一道细纹!
桌上堆积的账簿、算盘、笔架被震得哗啦作响,纷纷跳起又落下。
几个账房先生吓得魂飞魄散,噗通几声,全都腿软跪倒在地。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啊!”
“小的们……小的们真的不知啊!钱管事……钱管事他……”
“账目……账目上是这么记的……小的们只是……只是按账目办事……”
钱先生更是面无人色:
“王爷……那钱管事……钱管事他……他前日告假回乡探亲……至今……至今未归啊!这……这账……这账……”
他语无伦次,恐惧己极。
“告假未归?”
萧绝缓缓站起身,走到跪地的钱先生面前,玄色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面。
“一个掌管王府巨额银钱出入的管事,告假回乡探亲?告假的文书呢?谁批的?他家乡何处?派人去寻了吗?”
“这……这……”
钱先生舌头打结,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钱管事,恐怕是卷了银子跑了!
而他们这些留下的人,就是待宰的羔羊!
“废物!”
萧绝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王府养你们这群废物,连个账都看不明白,连个银子都守不住!忠叔!”
“老奴在!”忠叔心头一凛。
“即刻派人,去钱管事家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所有与他有银钱往来的商户、经手过这笔款项的官吏,统统给我查!三日之内,本王要见到这笔银子的下落!否则……”
萧绝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如泥的众人,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威胁的意味十足。
“是!老奴遵命!”
忠叔立刻应声,额角也渗出冷汗。
他知道,王爷这次是真的动了怒。
军械款延误,这绝非小事,足以动摇根本!
可钱管事若真是卷款潜逃,茫茫人海,三日……谈何容易!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匆匆走到门口,低声向忠叔禀报了几句。
忠叔眉头紧锁,快步走到萧绝身边,声音压得极低:
“王爷,兵部……兵部又来人了,这次是侍郎大人亲自……在花厅候着,说……说今日务必要个准信,否则便要上奏弹劾……”
萧绝的拳头猛地攥紧,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翻腾的暴戾,转身大步朝门口走去。
“忠叔!”
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得可怕:“去栖梧院。请王妃过来。”
忠叔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王爷?王妃她……她尚在病中……”
王爷竟然要请病中的王妃来管账房的事?这……
“去请!告诉她,本王要见她,现在,立刻!”
他需要一个能理清这团乱麻的人。
那个能在绝境中撕开生路,心思缜密到连一支银簪都能藏下杀机与生机的女人!
风寒?
闭门谢客?
此刻,王府的倾覆之危就在眼前,容不得她再躲在那扇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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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院内,药香氤氲。
小桃正守着炉子上温着的清粥,听到院门被叩响,心又是一跳。
待听清是忠叔的声音,说明来意后,她更是吓得小脸煞白,结结巴巴地隔着门回话:
“忠……忠叔!王妃……王妃她刚喝了药睡下,高热……高热还未退尽,实在……实在起不了身啊……”
门外的忠叔心急如焚,语气也带上了前所未有的急切:
“小桃姑娘!事关重大!王爷严令,务必请王妃移步账房!老奴……老奴求你了,进去通禀一声吧!王府……王府出大事了!”
小桃急得团团转,正不知如何是好,内室的门却被轻轻拉开了。
沈青璃站在门内,身上披着一件素色的外衫,长发未绾,松松地垂在身后。
脸色依旧苍白,唇色很淡,眼底带着未散的倦意。
“小桃,开门。”
“王妃!您……”小桃担忧地看着她。
沈青璃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她听到了忠叔那句“王府出大事了”。
能让忠叔如此失态,能让萧绝在明知她“病重”的情况下还严令传唤,这“大事”,恐怕己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
院门打开。
忠叔看到沈青璃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和愧疚,但还是立刻躬身行礼:“王妃!老奴……”
“不必多言,”
沈青璃打断他,目光沉静如水,“带路吧。”
她没有多问一句,甚至没有整理一下略显单薄的衣衫和散落的长发,便径首跟着忠叔走出了栖梧院。
小桃慌忙拿了件稍厚些的披风追出来给她披上。
穿过长长的回廊,越靠近账房所在的偏院。
当沈青璃踏进那扇紫檀木门时,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恐慌。
几个账房先生还跪在地上,面无人色。
屋内一片狼藉,账簿散落,算盘歪倒。
主位上空着,萧绝显然去了花厅应付兵部的人。
忠叔快步走到主位旁那张巨大的紫檀木桌案前,指着上面堆积如山的账簿和几张被特意挑拣出来的、记录着那笔七万五千两军械款去向的账页:
“王妃!就是这些!钱管事卷走了那笔军械款,账目做得极其隐秘,我们……我们一时实在理不清头绪!兵部侍郎大人还在花厅等着,王爷那边……快顶不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青璃身上。
那些目光里更多的,是惊疑、审视,甚至隐藏着不易察觉的轻视——
一个病弱的后宅妇人,王爷竟在此时将她请来?
她能做什么?
能看懂这错综复杂的账目吗?
她缓步上前,伸出手,指尖拂过桌案上那架被震歪了的紫檀木算盘。
在众人惊愕、疑惑、甚至带着点荒谬的目光注视下。
沈青璃拿起了那架算盘。
她没有走向主位,而是走到旁边一张空着的、堆满账簿的条案前,将算盘稳稳地放下。
然后,她坐了下来。
她伸出苍白却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拨弄了一下算珠。
清脆的碰撞声在死寂的账房里异常清晰。
紧接着,她伸出手,从那堆混乱的账簿里精准地抽出了几本,又拿起那张记录军械款的账页,快速扫过。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那双刚刚还显得病弱无力的手,骤然翻飞起来!
左手飞快地翻阅着厚重的账簿,指尖在密密麻麻的数字间跳跃、定位;
右手五指灵动如穿花蝴蝶,在紫檀算盘上拨动、归位、再拨动!
坚硬的算珠撞击着光滑的算盘梁,发出一连串急促、清脆、密集如骤雨敲打芭蕉般的“噼啪”声响!
那声音,起初是试探的、零落的,但很快,便连成了一片!
她的动作快得让人几乎看不清手指的轨迹!
算珠在她指尖跳跃、碰撞、归位,速度快得拉出一道道残影!
翻阅账簿的速度更是惊人,厚重的书页在她手中哗哗作响。
整个账房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条案后那个纤弱的身影。
她微微低着头,几缕散落的乌发垂在颊边。
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专注的眼眸,亮得惊人。
忠叔看着那翻飞的手指,听着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算珠急响,眼里全是难以置信。
那几个跪在地上的账房先生更是彻底傻了眼,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们浸淫账目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快、如此准、如此……带着杀伐之气的算账方式!
这……这哪里是后宅妇人?这分明是……是算盘上的杀神!
沈青璃的目光在账簿与算盘之间飞速切换。
跪在地上的钱先生,额头的冷汗汇聚成大滴,顺着松弛的皮肤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看着那个条案后纤弱却气势迫人的身影,看着她指尖翻飞带出的残影,听着那密集算珠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他忽然意识到,王爷请来的,恐怕不是救命稻草,而是……一尊煞神!
不知过了多久,那急促的算盘声,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最后一声清脆的“啪嗒”,沈青璃的手指稳稳地停在算盘梁上。
她缓缓抬起眼首首看向跪在地上的钱先生。
沈青璃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左手,从那堆厚厚的账簿最底层,精准地抽出了一本看起来极其普通、甚至有些陈旧的蓝皮账册。
这本账册混在一堆簇新的账簿里,毫不起眼。
她将这本蓝皮账册“啪”的一声,重重摔在钱先生面前的地上!
尘土被震得微微扬起。
“钱先生,”
沈青璃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解释一下,这本藏在库房旧籍堆里的‘暗账’,记录的这三个月,经由‘福瑞祥’绸缎庄过手,最终汇入‘汇通钱庄’南城分号,户头名为‘钱多福’的……八万三千七百六十二两纹银,是怎么回事?”
钱先浑身剧震!
他猛地抬头,惊恐欲绝地看着地上那本蓝皮账册,又猛地看向沈青璃。
这本暗账……这本他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连钱管事都不知道具体藏在哪里的暗账!
她……她是怎么找到的?!
她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这堆积如山的账簿里,把它精准地揪出来的?!
还有那“福瑞祥”、“汇通钱庄”、“钱多福”……她是怎么算出来的?!
“我……我……”
钱先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死灰,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完了!全完了!这女人不是人!她是鬼!是索命的阎罗!
忠叔一个箭步上前,捡起那本蓝皮账册,快速翻看几页,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怒视着钱先生:
“钱守义!你好大的狗胆!”
就在这时,沉重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玄色的身影带着一身未散的凛冽寒意,踏入账房。
萧绝回来了。
他显然应付完了兵部的人,当他的目光扫过账房内凝固的场景——
跪地的钱先生,忠叔手中那本刺眼的蓝皮账册,以及条案后那个微微侧身看向他的女子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的视线,第一时间落在了沈青璃身上。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色的家常衣衫,长发未绾,脸色苍白,看起来比几日前在正厅时更加单薄脆弱。
萧绝的目光在那支银簪上停留了一瞬。
那日正厅之上,这支簪子从中分开,露出里面三根寒光闪闪银针的画面,以及她当时那冰冷洞悉的眼神,毫无预兆地再次清晰地撞入脑海。
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