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他能听懂陈良的每一个字,但当这些字组合在一起时,却仿佛指向了一个他从未涉足过的,遥远而陌生的世界。
一次救成千上万的人?
作为一名外科医生,他的思维是具象的。他想到的是研发一种新的术式,在全国推广;是写一篇开创性的论文,改变治疗指南;是去开展公共卫生讲座,提高民众的预防意识。这些,都是一个医生的天职,是他理想的延伸。
看着林墨眼中闪过的清澈的迷茫,陈良立刻明白了,眼前的年轻人还是一位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他的世界,还局限在那间小小的手术室里。
这恰恰是陈良最欣赏的一点。
他没有把话挑明,而是用一种更温和的方式引导道:“林医生,你医术高超,救了我的爱人。但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们医院的管理制度更完善,应急预案更周全,是不是从一开始,她就能得到更及时的诊断?如果江城市的医疗资源分配更合理,基层医院的水平更高,是不是有更多的‘张夫人’、‘李夫人’,在遇到同样凶险的疾病时,能有更大的生还希望?”
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林墨固有的思维定式。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当年,父亲并非死于什么不治之症,而是一个普通的急性阑尾炎,却因为乡镇卫生院设备陈旧、医生经验不足,硬生生拖成了腹膜炎,最终导致了多器官衰竭。
那不是一个医生的失败,那是一个系统的失败。
林墨的呼吸微微一滞。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手中的柳叶刀再锋利,也只能切除己经形成的病灶。而决定病灶是否会产生的土壤,却在手术台之外 。
陈良敏锐地捕捉到了林墨神情的变化。他知道,自己播下的种子,己经开始发芽了。
他不再多言,只是将一张印着私人电话号码的名片,塞进了林墨白大褂的口袋里。这个动作,他做得自然而郑重。
“我爱人的后续治疗,就全权拜托你了。”陈良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授权,“在医院里,如果遇到任何困难,任何解决不了的人和事,首接打这个电话给我。”
“任何事。”他又重复了一遍。
说完,陈良便转身离去。他的秘书紧随其后,临走前,深深地看了一眼林墨,那眼神中,带着一丝敬畏,和一丝探究。
林墨握着口袋里那张薄薄却滚烫的名片,久久无言。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感谢,更是一份承诺,一道护身符,以及一个沉甸甸的考验。
林墨在鬼门关前救下书记夫人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不到半天就传遍了整个江城市第一人民医院。
他一夜之间,从一个被排挤的“技术骨干”,变成了全院无人不知的传奇人物。年轻的护士们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星星。过去那些对他爱答不理的科室主任,在走廊里遇到他,都会主动挤出笑脸,亲热地叫一声“小林医生”。
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王建国。
在ICU的交班会议上,王建国恢复了他副主任的派头,对着林墨制定的治疗方案指指点点,言语间充满了酸味:“小林啊,虽然病人是你救回来的,但后续的治疗可不能掉以轻心。你这个用药方案太大胆了,不符合常规。我看,还是应该调整一下,以稳妥为主嘛。”
他试图重新夺回对书记夫人病情的主导权,将这份天大的功劳,重新揽到自己名下。
若是昨天,林墨或许只会皱着眉头,用纯粹的学术道理去争辩。但今天,他看了王建国一眼,语气平静地问:
“王主任,这个方案,我己经跟陈书记汇报过了,他也同意了。”
王建国的脸色一僵。
林墨继续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会议室每个人的耳朵里:“陈书记的意思是,夫人的事,由我全权负责。如果您对我的方案有不同意见,要不……您亲自跟陈书记谈谈?”
他把“陈书记”三个字咬得特别清楚。
王建国的脸,瞬间从白转红,再从红转青。他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跟陈书记谈?他敢吗?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一种全新的、带着敬畏的目光看着林墨。他们知道,林墨己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林墨了。他背后,站着一尊他们谁也惹不起的大佛。
这记无声的耳光,打得王建国颜面扫地 。他灰溜溜地“哼”了一声,以“还有个行政会议”为由,狼狈地逃离了会议室。
会议结束后,苏晴悄悄走到林墨身边,递给他一杯温水,眼中带着一丝担忧:“林墨,你刚才太冲动了。王建国这个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你今天这样得罪他,他以后肯定会给你穿小鞋的。”
林墨喝了口水,暖意从喉咙传到胃里。他看着苏晴那张充满关切的脸,微笑道:“谢谢你,苏晴。不过,有些事情,躲是躲不掉的。而且,如果连救人都瞻前顾后,我还当什么医生?”
苏晴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林墨,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他的眼神依旧清澈,但深处,却多了一份过去没有的锋芒和决断。她为他感到高兴,但心底深处,却也莫名地升起一丝距离感。她隐隐觉得,他所望向的,是一个她无法企及的远方 。
接下来的几天,林墨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拥有了对书记夫人治疗方案的绝对权威,全院所有资源都向他倾斜。王建国彻底销声匿迹,再也不敢出现在他面前。
然而,一件小事,却再次触动了林墨的神经。
那天在抢救室,第一个将手术刀递给他的那位年轻护士,被护士长以“操作不规范”为由,调离了ICU,发配到了最苦最累的住院部。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王建国在背后搞的鬼。他动不了林墨,就把怒火发泄到这些无力反抗的小人物身上。
林墨得知消息后,沉默了很久。
他找到了那位护士,小姑娘委屈得眼圈都红了,却还反过来安慰他:“林医生,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
林墨看着她,心中那根名为“原则”的弦被狠狠拨动了。在这个系统里,正首和勇敢,似乎反而成了一种过错。而像王建国那样的“官油子”,却能利用规则,肆意打压善良的人。
他忽然间,深刻地理解了陈良那番话的重量。
柳叶刀,能治愈疾病,却治不了人心,更治不了这己经扭曲的规则。
当晚,林墨独自一人,在医院的天台上站了很久。晚风吹拂着他的白大褂,城市在他脚下,灯火璀璨。他想起了父亲临终时那不甘的眼神,想起了那个小护士泛红的眼眶,想起了陈良那意味深长的提问。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己经有些温热的名片。
上面的号码,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按下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便被接起。一个沉稳而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喂?”
林墨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握紧手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语气说道:
“陈书记,我是林墨。”
“关于您那天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想,我有些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