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5日,傍晚。
夕阳,像一团正在缓慢凝固的血,将金陵城西边的天际,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套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江寻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花了很长时间,才从那场无声刺杀带来的巨大冲击和后怕中,缓缓地,将自己的灵魂,重新拉回到这具疲惫的躯壳里。
他听着门外那个卫兵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房间里那些因为恐惧和绝望而陷入麻木的姐妹们,心中那份逃出去的信念,变得愈发坚定。
他走到玉墨身边,用眼神示意她跟自己来。
玉墨虽然满心困惑,但还是跟着他,走到了那个连接着隔壁空房间的小门前。
当江寻用那串从卫兵身上缴获的钥匙,“咔哒”一声,轻易地打开了那扇她们以为是铜墙铁壁的门时,玉墨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丹凤眼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巨大的震惊。
“你……”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呼出声。
“别说话,听我说。”
江寻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他将玉墨和另外几个看起来最沉稳的姐妹——包括豆蔻和春香,都叫到了这个作为秘密通道的空房间里。
他关上门,然后,用最快的速度,以暗语和手势,将他下午侦察到的所有信息,和那个在他脑海中己经演练了千百遍的逃亡计划,清晰地,传递给了她们。
“……厨房,是唯一的生路。”
“后巷,垃圾通道。”
“晚宴,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风中的耳语,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周密的逻辑。
玉墨她们屏住呼吸,听着这个清秀得不像话的“女学生”,冷静地,为她们绘制着一条从地狱通往人间的、九死一生的路线图。
她们的心,从最初的震惊,到中途的紧张,最后,变成了一种混杂着恐惧和一丝微弱希望的、剧烈的狂跳。
当江寻说完最后一个字,整个房间,再次陷入了沉默。
“我明白了。”最终,还是玉墨第一个开口,她看着江寻,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敬畏,有感激,甚至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就按你说的办。姐妹们这边,我去说。”
计划,就这样被迅速地制定了下来。
当她们悄无声息地,通过那扇小门,重新回到套房时,所有人都知道,一场用生命作为赌注的豪赌,即将在几个小时后,拉开序幕。
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反而让她们从那种无边无际的绝望中,挣脱出了一丝。
套房内的气氛,变了。
不再是麻木的死寂,而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那种充满了悲壮和决绝的、异样的宁静。
姐妹们开始做最后的准备。
她们互相整理着身上那套根本不合身的蓝裙黑褂,将那些磨尖了的“武器”,更隐蔽地藏好。
豆蔻从自己贴身的衣物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对用红绳穿着的、小小的银耳环。那是她当年离家时,她娘亲手给她戴上的,是她身上最值钱、也是最珍贵的东西。
她将耳环,郑重地塞到玉墨的手里。
“玉墨姐,”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如果……如果你能活下去,帮我把它带回我们老家,太湖边上,随便找户姓周的人家,交给他们,就说……就说女儿对不起他们。”
玉墨反手,紧紧地握住她冰冷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另一边,那个叫春香的、总是喜欢哼着江南小调的女子,则将一张己经泛黄卷边的、小小的黑白全家福照片,塞进了江寻的手里。
照片上,是年轻的她,和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笑得一脸幸福。
“小哥,”她看着江寻,低声说,像是在托付一件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事,“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都回不去了……帮我,找个火堆,把它烧了。”
“我不想……不想让倭寇,碰它。”
江寻接过那张还带着体温的照片,照片上,春香的笑容,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郑重地,将照片贴身收好,然后,对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片充满了诀别意味的、悲伤而宁静的气氛中,套房那扇紧闭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用钥匙粗暴地打开了!
“砰!”
一名倭军尉官,带着两个满脸狞笑的士兵,闯了进来。
他喝了不少酒,满身酒气,那双淫邪的、不加任何掩饰的眼睛,像两条黏腻的毒蛇,在房间里每一个女人的身上,来回扫视。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年纪最小、长相最甜美、正因为恐惧而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蚊子身上。
“嘿嘿……”尉官发出了令人作呕的笑声,他指着小蚊子,用生硬的中文说道:“司令部的松井将军,想提前……听一听‘和平的圣歌’。”
“不!”
玉墨和所有姐妹,瞬间站了起来,她们张开双臂,像一群愤怒的母鸡,将小蚊子死死地护在身后。
“滚出去!”玉墨怒喝道,她的手里,己经握紧了那片锋利的金属片。
“八嘎!”
尉官见她们竟敢反抗,瞬间勃然大怒。他身后的两名士兵,立刻端起了手中的步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们。
“我劝你们,不要做傻事。”尉官冷笑着,他一步步逼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群己经被关进笼子里的、待宰的羔羊,“反抗,只会让你们死得更痛苦。”
他不顾所有人的怒骂和阻拦,伸手,一把拨开护在最前面的玉墨和豆蔻,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揪住了小蚊子的头发,将她从人群中,硬生生拖了出来。
“不要!救命!玉墨姐!救我!”
小蚊子发出了凄厉的、绝望的惨叫,她用指甲,奋力地抓挠着,挣扎着。
但一切,都是徒劳。
她被那两个高大的士兵,一边一个,架着胳膊,强行拖向了门外。
江寻站在原地,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地颤抖。他袖中的金属片,己经滑到了指尖。
他想动手。
但他不能。
他知道,一旦他现在动手,暴露了自己,那么,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希望,都将化为泡影。不仅小蚊子救不回来,这里所有的人,都将立刻被屠杀。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蚊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房门,被重重地关上。
几分钟后。
从走廊的尽头,那个属于将军的豪华套房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紧接着,是一声沉闷的、如同敲破了一个西瓜般的枪响。
然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套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姐妹的眼睛,都红了。像被血,染过一样。
她们心中最后一丝关于“和平解决”的侥幸,关于“委曲求全”的幻想,都被这声枪响,彻底地,击得粉碎。
玉墨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两行滚烫的清泪,从她那紧闭的眼角,无声地滑落。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总是带着万种风情的丹凤眼里,所有的悲伤、恐惧和妩媚,都己消失不见。
只剩下,冰冷的、坚硬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滔天的恨意。
逃亡,变成了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