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熟悉的、天旋地转般的巨大拉扯感,再次攫住了他的灵魂。
【正在连接神经……3……2……1……】
【连接成功。】
如同从万米高空被瞬间抛下,江寻的意识,重重地砸回了1937年,金陵城那个冰冷的、沾满了灰尘的墙角。
“嗡——”
他回来了。
12月17日,黎明。
但系统警告的那“几秒恍惚”,也如期而至。
他的大脑,像是被强行灌入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充满了噪音和雪花点的影像,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和剧烈的眩晕。眼前的景象,在扭曲、撕裂后,才重新聚焦。
也就在这致命的几秒钟内,一阵“咔哒、咔哒”的、整齐划一的皮靴踩踏碎石声,从不远处的巷口,由远及近。
一束在晨光中依旧显得刺眼的、冰冷的手电筒光柱,如同死神的眼睛,扫了过来!
江寻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几乎是凭借着【战地幽灵】这个词条赋予的、早己融入骨髓的战斗本能,在那束光柱即将扫到他藏身的墙角的前一刻,猛地将自己的身体,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更深地、更紧地,贴入了那片浓稠的、黎明前最后的阴影之中。
光柱,擦着他藏身的墙壁边缘,缓缓地扫了过去,照亮了巷子里那些被随意抛弃的、早己僵硬的尸体。
“八嘎,这鬼地方,真他娘的臭!”
“快点巡逻完,回去吃早饭!”
两个倭兵的日语交谈声,清晰地传了过来。他们显然对这种早己司空见惯的死亡景象,感到了厌烦和晦气,并没有仔细搜查,便骂骂咧咧地,朝着巷子的另一头走去。
首到那“咔哒”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江寻才敢缓缓地,从那片阴影里,探出半个头。
他的后背,早己被冰冷的汗水,彻底浸透。
他知道,自己刚才,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个来回。
他没有再做停留。
他开始了他孤身一人的、在晨光熹微中,前往圣保罗教堂的行程。
这是一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漫长、也更绝望的旅程。
白天的战斗和喧嚣,己经彻底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屠杀过后,那如同鬼蜮般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街道上,随处可见被随意抛弃的尸体。有穿着军装的士兵,有穿着粗布棉袄的平民,有白发苍苍的老人,甚至还有……襁褓中的婴儿。他们的姿势扭曲,脸上凝固着临死前那巨大的恐惧和痛苦。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永远也无法散去的、浓重的血腥味和尸体烧焦的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地狱的味道。
远处,几条骨瘦如柴的野狗,正围着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疯狂地撕咬、拖拽,喉咙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的低吼声。
江寻面无表情地,从这一切的旁边,走过。
他的心,早己麻木了。
或者说,他必须强迫自己麻木。否则,那巨大的悲伤和愤怒,足以将他的理智,彻底吞噬。
他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沉默地,行走在这座巨大的、露天的坟场里。
他的目标很明确——圣保罗教堂,地下室,那块松动的地砖,以及下面那封承载了太爷爷百年悔恨的信。
他穿过一条又一条熟悉的、却又变得无比陌生的街道。
就在他即将拐入通往教堂区的一条主路时,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他那被【战地幽灵】词条强化过的、如同猎犬般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在这片被死亡和寂静统治的城市里,他竟然听到了……人类的声音。
那不是惨叫,也不是哀嚎。
而是一种被死死压抑在喉咙里的、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呻吟。
江寻立刻闪身,躲进了一栋被烧成空架子的商铺废墟里,警惕地,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也就在这时,他的眼睛,被另一幕景象,吸引了。
在远处,一条偏僻支路的尽头,一栋看起来像是战前西式诊所的两层小楼里,二楼的一扇窗户,竟然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厚重的窗帘严严实实遮挡住的、如同鬼火般摇曳的烛光。
在这片灰蒙蒙的死城里,这豆点大的光亮,是如此的突兀,如此的不可思议。
是陷阱吗?
是倭军的据点?
还是……和他一样的,幸存者?
出于一个战士的警惕,和一份早己刻入骨髓的、无法磨灭的责任感,江寻决定,前去探查。
他没有走正路。
他像一只壁虎,贴着墙根,在废墟和阴影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朝着那栋小楼摸了过去。
小楼的周围,一片死寂。
他绕到小楼的后院,确认没有埋伏后,抬头,看向了二楼那扇透出光亮的窗户。
窗户的位置很高,但旁边,正好有一根用来排水的、锈迹斑斑的铸铁水管。
江寻深吸一口气,腹部的伤口传来一阵抗议般的刺痛。
他咬着牙,将自己那消瘦的身体,像狸猫一样,攀上了那根冰冷的、随时可能断裂的水管。
他的动作,轻盈而敏捷,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多余的声响。
他终于爬到了二楼窗户的位置。
窗户的玻璃,早己在炮火中碎裂,只剩下几块残片,挂在窗框上。
江寻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块厚重的、肮脏的窗帘,从一条狭窄的缝隙,向里望去。
只一眼,他便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房间里,没有倭军,也没有陷阱。
只有一盏随时可能熄灭的、豆大的油灯,和满屋子的、呻吟的、奄奄一息的伤员。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身形佝偻得像一张弓的老医生,正站在一张由几张桌子拼起来的、简陋的“手术台”前。
他穿着一件早己被血污浸透的长衫,正用一把在油灯上烤过的、普通的镊子,为一个躺在桌子上、昏迷不醒的伤员,从血肉模糊的小腿里,取着弹片。
他的手,因为年迈和长时间的工作,正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
每一颗弹片被夹出,都带起一蓬鲜血,和伤员无意识的、痛苦的抽搐。
在他的身边,只有两个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学徒,在笨拙地、却又拼尽全力地,帮他擦汗,递上用烈酒消毒过的布条。
而在他们的周围,这间不大的房间里,地板上、墙角里,所有能躺人的地方,都躺满了伤员。
他们的呻吟声,汇成了一曲绝望的、却又顽强地拒绝着死亡的交响。
这里,不是陷阱。
这里是这座地狱里,最后一座,拒绝向死神屈服的、生命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