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桶燃烧的爆裂声像过年放的炮仗,黑烟从仓库破窗里窜出来,裹着刺鼻的塑胶恶臭。有人嘶喊走水了,声音被风扯得七零八落。
林振东冲过废料堆时,看见第一簇火苗正舔舐仓库顶棚的油毡。那卷温州商人带来的走私电视,外壳在高温下扭曲变形,显像管接连炸开,蓝荧荧的弧光像鬼火在浓烟里跳。
是王大柱先动的手。
他提着半桶柴油,棉帽不知丢在哪儿,花白头发被热浪掀起,露出额角一道蚯蚓似的旧疤。当柴油泼向堆满泡沫箱的角落时,他脸上的皱纹在火光里舒展,竟透出几分虔诚。
烧!烧光这些吸血鬼!他喉咙里滚出咆哮,铁桶哐当砸在水泥地上,溅起的油星瞬间引燃裤脚。
十几个工人愣在火场边缘。孙胖子攥着灭火器,喉结上下滚动。刘建军突然撞开人群,拎起沙桶就往里冲,却被热浪逼得踉跄后退。
救火啊!等死吗!林振东夺过孙胖子手里的灭火器,保险栓拔到一半——
轰!
顶棚整片塌下来。燃烧的油毡裹着钢梁砸落,火墙瞬间封住入口。热风扑在林振东脸上,睫毛燎得卷曲发痛。
王大柱在火墙那头狂笑。火舌缠绕着他,像披了件流动的红袍。他挥舞着烧焦的袖管,指向林振东的鼻子:汉奸!引狼入室的汉奸!
铁扳手从人群里飞出来。林振东偏头躲过,金属擦着耳廓砸进身后的沙堆。
打死他!不知谁先吼了一嗓子。
拳头像冰雹落下。林振东护住头脸,肋骨挨了记重踹,喉头涌上腥甜。他蜷缩着滚向燃烧的仓库,后背贴上滚烫的铁皮门板,灼痛反而让人清醒。
账本!他脑子里劈过一道电光。昨夜他亲眼看见会计把租金账目锁进仓库铁柜——那本贴着工会红章的硬壳簿,记录着厂长喝工人血的证据。
火海里传出木材爆裂的脆响。王大柱的狂笑变成惨叫,一根燃烧的房梁压住他右腿,棉裤腾起橘红的火苗。
林振东扯下浸透雪水的棉袄蒙住头,撞进火墙。
热。像被扔进熔炉。浓烟呛进肺管,视线里全是跳动的红与黑。他凭着记忆摸向西北角,铁柜的轮廓在烟雾里若隐若现。
手指触到柜门瞬间嗤地冒起白烟。他咬牙拉开,火舌从柜内窜出,账本硬壳封面己经焦黑卷曲。
后背突然剧痛。燃烧的油毡碎片砸在肩胛,布料黏着皮肉烧灼。他闷哼一声,抓起账本塞进怀里,转身冲向出口。
王大柱在火堆里蠕动,烧焦的腿拖出黑红印记。他仰头看着林振东,嘴唇翕动,像条离水的鱼。
林振东停住脚步。火焰在两人之间翻卷,热浪扭曲了视线。他看见王大柱右手紧攥着什么——半截烧变形的铜钥匙,仓库守夜人的钥匙。
账本在胸口发烫。林振东弯腰抓住王大柱的胳膊,死沉。拖行两步,火舌舔上他裤管。
放开...老子...王大柱突然嘶吼,脏手抓向他怀里的账本,烧焦的指甲刮过脖颈。
滚!林振东一脚踹开他,抱着账本冲出火场。
冷空气灌进肺里,他跪倒在雪地上大口喘息。怀里的账本嘶嘶作响,塑胶封皮融化后黏在衬衣上,撕开时带着皮肉。
工人围上来,目光钉在他血肉模糊的后背,钉在那本冒烟的账册上。
林振东抹了把脸,掌心全是黑灰混着血水。他翻开账本,焦脆的纸页簌簌掉落,露出内页清晰的蓝黑墨水字迹:
1991年3月28日,收温州客商陈定金,现金贰万元整(工会经手)
同日,拨付厂长特支费,玖仟柒佰元整...
风卷着燃烧的纸灰升腾,像一场黑色的雪。消防车的警笛从厂门外传来,呜咽着,越来越近。
刘建军突然脱下棉袄,裹住林振东流血的脊背。布片黏在伤口上,他痛得眼前发黑,却死死攥着那本滚烫的账单。
火场里,王大柱最后的惨叫被倒塌声吞没。
救护车的蓝光在厂区水泥地上打转时,林振东正趴在卫生所掉漆的长椅上。酒精棉球擦过后背,皮肉发出滋啦轻响。苏晓梅握着镊子的手很稳,针尖穿透焦黑的皮肤,把翻卷的创口缝合成蜈蚣状的凸起。
疼就咬这个。她把一团纱布塞进他嘴里,布上还沾着缝纫机油的铁锈味。
门外突然炸开声浪。几百双翻毛皮鞋踩着融雪的泥水涌向厂办大楼,像闷雷滚过冻土。
发工资!工人的吼声撞碎玻璃窗,三个月了!喝西北风啊!
林振东吐出纱布。卫生所的门被撞开,孙胖子挤在人群最前面,棉袄扣子崩飞了两颗,露出底下打补丁的秋衣。他手里攥着半块砖,眼睛却死死盯着林振东后背渗血的绷带。
会计被堵在楼梯角,牛皮账本护在胸前像盾牌。他尖着嗓子喊账上没钱,尾音被一只沾着机油的黑手掐断。
都闭嘴!
赵建国的声音劈开喧哗。他立在二楼栏杆边,手里举着个牛皮纸信封,边缘被火燎得焦黑——正是昨夜林振东从火场抢出的账册。
风卷着纸灰在人群头顶盘旋。赵建国抽出几张残页,纸面焦黄卷曲,蓝黑字迹却刀刻般清晰:
1991年4月10日,收仓库租金贰万元整(现金)
同日,支厂长办公室装修费玖仟元...
死寂。
会计下去,尿渍在裤裆洇开。
这笔钱!赵建国把残页摔向人群,工会保管的救命钱!
骚动转为低沉的呜咽。老焊工李师傅佝偻着挤出人堆,指甲缝里嵌满焊锡灰。他走到林振东面前,军用水壶拧开递过去。劣质白酒的辛辣味冲进鼻腔。
喝口,驱寒。老人喉结滚动,补丁摞补丁的袖管擦过他后背绷带,灰布立刻洇出血色。
林振东仰头灌酒。烈火烧穿喉咙的刹那,赵建国从楼梯走下,将红头文件拍在医药盘里。
兹任命林振东同志为技术科副科长...
镀金边框的任命书反着光,盘里带血的棉球还在颤动。
林振东抓起任命书。纸页撕裂声像冰面乍破,他扬手一撒——碎纸片雪般落在孙胖子脚边。
技术科副科长?他声音嘶哑,指着窗外未散的浓烟,能换几斤粮?
人群僵住。
赵建国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油渍斑驳的蓝布展开,露出捆扎整齐的钞票。最大面额是十元的“大团结”,用橡皮筋勒出深痕。
仓库租金结余一万二。他抽出最上面一沓,今天,每人先领六十!
钱递向林振东。
血珠顺着他垂落的手指尖滴在钞票上,工农兵头像洇开暗红。他抓起钱塞进孙胖子怀里。
滚烫的纸币贴着心口,孙胖子突然蹲地嚎啕。他媳妇前天流产,为省五毛钱挂号费没去卫生所...
发钱的队列沉默延伸。李师傅领到钱时,手指捻过纸币边缘,突然朝林振东鞠了一躬。花白头发在风里支棱着,像团乱草。
林振东别过脸。窗外废墟上,消防水柱冲起黑灰,有人从焦尸上扯下半片铜钥匙——王大柱的仓库钥匙。
当夜,林振东摸黑回到西三车间。
火场余温未散,踩下去鞋底发黏。他挪开那块活动砖,黄三的钱原封不动。正要盖上,脚底触到异物。
半截嫩芽从砖缝钻出,茎叶沾满黑灰,却在月光下挺得笔首。
林振东蹲下身,指尖拂过草芽。冰层在他脚下发出细碎的崩裂声。远处高炉沉寂的剪影后,1992年的第一缕晨光正刺破云层,似照亮着他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