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西日,定北侯林弘立在滴水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管家林福垂手立在一旁。
“宫里……还没动静?”林弘问。
林福腰弯得更低:“回侯爷,尚无。只是,内务府又递了万寿节庆典的单子,说是实在不能再减。还有咱们府上大婚最后几项采买……”
林弘眼神晦暗,“北疆将士的抚恤银子还在户部拖着,他们倒有闲心琢磨给皇上添寿,备马车,去觐见陛下。”
永祥殿地龙烧得旺,皇帝萧胤斜倚在临窗大炕的明黄引枕上,眼皮微垂,看着炕几上两份折子,一份北疆加急,一份万寿庆典用度。
“臣林弘,叩见陛下。”林弘撩袍跪倒。
萧胤眼皮都没抬,只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知晓。
“起来吧。”良久,萧胤才慢悠悠开口,“定北侯,日子快到了,太子妃的嫁妆,可都齐备了?朕瞧着,内务府报上来的单子,光是你府上采买的绸缎,就抵得上北疆一个营半月的嚼谷了。”他手指点了点万寿节用度单。
林弘起身,垂手恭立,“陛下明鉴,”林弘声音沉稳,“清容能嫁入东宫,是陛下天恩,亦是林家满门荣耀。一应仪程,皆依祖宗规矩、内廷定制,不敢有半分逾越奢靡。至于北疆将士为国浴血,功在社稷。若因臣嫁女之事,短了前线粮饷军资,臣林弘,万死难辞。臣请陛下,尽可削减小女婚仪用度,乃至臣之侯府倾家以献,也绝不敢让前方将士寒心。”
“行了,”萧胤不耐挥手,“倾家荡产朕还不至于。”他放下佛珠,拿起北疆军报,“北疆糜烂,陆擎天生死难料。老西倒是临危受命,担子不轻啊。定北侯,你掌兵多年,说说看,北疆如今这局面,三十万大军系于老西一身,朕是该欣慰,还是该多几分思量?”
林弘思索片刻道:“晋王殿下临危受命,挺身而出暂掌军务,为君分忧,实乃陛下洪福,社稷之幸。”
“社稷之幸?”萧胤不置可否,“老西性子急,手段也烈。骤然将这泼天的担子压在他肩上,朕这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三十万大军啊,远离中枢,瞬息万变。陆擎天倒了,军中宿将凋零,朕远在庙堂,鞭长莫及……”他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定北侯,你是老臣,你说,这局面,如何才能既让老西放手施展拳脚,又不至于失了朝廷的掌控?不至于让他行差踏错,负了朕的期望,也负了这江山?”
林弘面上露出感佩之色:“陛下拳拳爱子之心,天地可鉴,殿下年轻,骤掌大权,确需老成持重之臣辅弼,更需朝廷法度之约束,方为长远之道。陛下,国难当头,礼法纲常乃定海神针,太子大婚,关乎国体,关乎陛下天威,关乎天下臣民对朝廷之信心。若因北疆战事便轻易延期,岂非昭告天下朝廷己无余力?此消彼长,戎狄气焰必然更炽,此其一。其二,北疆军政,牵一发而动全身。臣斗胆进言,何不效仿古制,将调兵虎符,一分为二?”
“哦?”萧胤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停住,“虎符分制?林卿……细细道来。”
“虎符一分为二!”林弘道,“一半,仍由晋王殿下执掌,统领三军,临阵对敌,令行禁止,另一半陛下可另遣威望素著,忠心体国之重臣,持另一半虎符坐镇中军。专司粮秣转运,军法整肃,人事任免。凡涉及大军根本命脉之令,非两符合一,令出不行。如此,晋王殿下可心无旁骛,破敌制胜;陛下亦能运筹帷幄,掌控全局,军政相济,互为倚仗,方为万全之策,此乃老臣肺腑之言,为陛下计,为社稷计,亦为晋王殿下计。”
萧胤手指捻动佛珠,速度慢了许多。他看着林弘,良久,才缓缓开口:“威望素著,忠心体国,林卿莫非是在毛遂自荐?
“陛下!”林弘再次躬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北疆乃国之命门,不容有失。若陛下信重老臣这副朽骨,臣林弘,愿持半符,亲赴北疆,为陛下,为太子,为这大胤江山,筑起一道铁壁。臣必竭尽残年余力,辅佐晋王殿下破敌,鞠躬尽瘁,死而后己,确保三十万镇北军,永为陛下之军,永护永朝河山。至于太子大婚,关乎国体,更需一场大胜来定鼎乾坤。请陛下允准,如期举行。臣在北疆,必以捷报,为陛下贺寿,为太子贺婚。”
萧胤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看着林弘,再看看军报上萧景琰的名字,心中的天平摇摆。虎符分制,妙!但持符之人绝不能是林弘。
萧胤长长叹了口气:“林卿赤胆忠心,老成谋国。朕心甚慰。虎符分制,确为良策,朕准了。”
“不过……”萧胤话锋一转,“爱卿乃国之柱石,京营防务,镇南军事务哪一样离得开你这定海神针?北疆苦寒凶险,刀兵无眼,朕岂能忍心让爱卿这把年纪,再去那等险恶之地奔波劳顿,若有个闪失,朕心何安?朝廷何安?”
林弘脸上的感激瞬间僵住。
“至于这另一半虎符嘛……”萧胤道:“朕看,林卿的长子林靖就很合适,年轻人,正当历练。”
“陛下。”林弘失声,“犬子林靖,虽在金吾卫供职,然……然从未亲临战阵,更无独当一面之能,北疆乃虎狼之地,帅帐之中更是风波诡谲。让他去持半符,位高而德才恐有不配,万一贻误军机,臣万死难赎啊陛下。”
萧胤摆摆手,“林卿过谦了!虎父无犬子,林靖在金吾卫历练多年,军务娴熟,秉性沉稳,朕是看在眼里的。让他去北疆,一则是难得的历练,为将来栋梁之才打根基;二则嘛……”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晋王是你女婿的叔叔,林靖是你儿子,又是太子妃的胞兄,这一家人骨肉至亲,同心同德,共赴国难,岂非佳话?有林靖持半符坐镇中军,襄助他西叔处理军需后勤,定能事半功倍,粮秣军械,后方调度,必能顺畅无阻。这比林卿你亲自去,更显得朝廷信任勋贵,君臣相得,也能让老西安心打仗,无后顾之忧啊。”
林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陛下……”
“旨意己决。”萧胤道:“即刻拟旨,擢金吾卫中郎将林靖,为镇北军副帅,加兵部侍郎衔,持半枚虎符,总理大军粮秣转运、军纪整肃,将佐考功事宜,即日启程,不得延误。”
他顿了顿,看着林弘煞白的脸:“定北侯,你就安心在京城,等着做国丈,等着你儿子在西叔帐下,建功立业的好消息吧!”
“臣……”林弘深深垂下头,“臣领旨,谢陛下隆恩,陛下圣明烛照。”
“嗯。”萧胤满意地挥挥手,“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