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叶寒衣盘腿坐在床上,嘴里叼着半块刚从街角老刘头摊子上买来的芝麻酥饼,正琢磨着今天该去哪儿试试新打听到的“八仙楼”酱肘子。
笃、笃、笃。
三下清晰的叩门声,叶寒衣咀嚼的动作顿住,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谁啊?”
“叶姑娘安好。小人是晋王府的管事,奉王爷之命,给姑娘送样东西。”
晋王府?叶寒衣眉梢一挑。她跟那高高在上的王府能有什么瓜葛。心里嘀咕着,还是三两下把剩下的酥饼塞进嘴里,拍拍手上的碎屑,趿拉着鞋走到门边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位老者,约莫五十上下。一身藏青色的细布袍子浆洗得笔挺,不见一丝褶皱。他微微弓着身,双手捧着一份泥金束帖,封口处压着朱红色的印鉴,是一个“琰”字。“王爷听闻姑娘乃落英谷高足,身负绝艺,心甚慕之。恰巧府中近日得了几柄前朝古剑,王爷素知落英谷剑法精妙,于品鉴一道亦有独到之处。故而特遣小人送来请柬,冒昧相邀,盼姑娘今日得闲,过府一叙,共赏名锋。”
叶寒衣的目光在那束帖上溜了一圈,又落回管事那张过于恭敬面孔上。她舔了舔嘴角沾着的酥饼芝麻粒,觉得这弯刀似的躬身和这文绉绉的话,都透着一股子让她浑身不自在的劲儿。京城里的人,说话做事都像套着层壳子,累得慌。
“哦,王爷找我?行。”她伸手就把那烫金的束帖接了过来。她也没看,随手往旁边小桌上一放,“知道了,一会儿就去。”
管事眼皮动了一下,大约是没想到这位姑娘如此不拘小节。他再次躬身:“如此甚好。王爷己在府中恭候。小人告退。”说完,后退一步,转身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叶寒衣关门,两根手指拈起那张泥金云纹的洒金笺,眉头拧得能夹死只苍蝇。晋王萧景琰,赏剑?这唱的是哪一出?她叶寒衣进京不过月余,除了那日在街上把那几个不长眼的纨绔揍成了滚地葫芦,行事也算低调。一个天潢贵胄,怎的就知道了她这号江湖人物,还指名道姓请她鉴赏宝剑,请柬措辞客气得滴水不漏,可那字里行间透着的不容拒绝,硬得硌人。
“啧,麻烦。”她指尖一弹,那价值不菲的请柬轻飘飘落在桌上。
日头西斜,晋王府那两扇朱漆兽首铜钉大门染上一层金红。叶寒衣马尾高束,腰间只悬着师父所赠的寻常青锋剑,与这王府门前的煊赫排场格格不入。门口甲士森然,她递上请柬,那为首的侍卫长目光在她脸上扫过,又在她腰间佩剑上停顿一瞬,这才道:“叶姑娘,王爷己吩咐过,请随我来。”
王府内里气象,比外头看着更添三分威重。九曲回廊,飞檐斗拱。引路的人约莫西十许,脸皮白净得不见血色,腰背躬得恰到好处,恭敬得让人浑身不自在。
“叶姑娘请这边走,姑娘小心脚下台阶,王爷己在藏锋阁恭候多时了。”管家的声音不高不低,平稳得像尺子量过。叶寒衣只觉后背像有蚂蚁在爬,这过分周到的殷勤,比刀架在脖子上还难受。她宁可对着山里的虎豹豺狼,也不想对着这人。
穿过一片奇石嶙峋流水淙淙的庭院,一座轩敞雅致的楼阁出现在眼前。楼匾上书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藏锋阁。阁门敞开着,晋王萧景琰负手立于堂中,背对着门口。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
“叶姑娘。”萧景琰开口:“冒昧相邀,幸勿见怪。”
叶寒衣抱拳,江湖礼节:“王爷言重。能得王爷相召,是在下荣幸。”
“请。”萧景琰侧身,引叶寒衣入内。
藏锋阁内陈设古朴大气,不尚奢华,却件件透着底蕴。西壁悬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墨宝,靠墙的多宝格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古物珍玩,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阁子正中紫檀木架子上陈列的数柄长剑。长短不一,形制各异,或古朴,或凌厉,即便隔着鞘,也隐隐透出锋锐之气,显然皆非凡品。
“听闻姑娘出身落英谷,剑术卓绝。本王平日亦好收藏古剑,今日得遇同道,心喜难抑。”
萧景琰行至剑架前,目光扫过架上名器,“此阁中藏品,叶姑娘若有兴趣,尽可一观。”
江湖儿女,嗜剑如命。叶寒衣强压住心头的激动,她走到剑架前,目光逐一扫过那些名剑,最终停留在一柄剑鞘上只镶嵌着几颗不起眼暗金星辰的长剑上。
“这…莫非是承影?”叶寒衣问。传说中的上古名剑,据传出鞘时光影变幻,难辨其形,只留一道承影流光,迅疾无伦。
“叶姑娘好眼力。”萧景琰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柄墨色长剑取下。“正是承影。”他并未拔剑出鞘,只是将剑横托于掌中,递向叶寒衣。“此剑锋锐无匹,戾气深重,非心志坚定者难以驾驭。姑娘可上手一试分量与握感。”
叶寒衣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这柄传说中的神兵。入手微沉,墨玉般的剑鞘温润中透着刺骨的寒意。
“剑脊如龙,其势承天,其影匿形,果然名不虚传。”叶寒衣由衷赞叹。她下意识地,拇指轻轻顶了一下剑镡,一丝锋锐之气溢出,阁内温度似乎都降了一瞬。随即她立刻警醒,手指放松,将剑稳稳托住。
萧景琰道:“此剑沉寂己久,今日能遇姑娘这般懂剑之人,亦是它的造化。”他示意叶寒衣将剑放回架上。
接着,他又取下一柄形制奇古,剑身略宽,剑刃呈现出奇异水波云纹的长剑。“此乃断水,相传为战国铸剑大师徐夫人所遗。剑势厚重,无锋不破。”萧景琰屈指在剑鞘上轻轻一弹,一声低沉浑厚的龙吟立时在阁内回荡开来。
叶寒衣凝神细听,忍不住道:“好剑!”伸手去摸那剑鞘上的水波纹样。
萧景琰并未将剑递给她,只是持剑在手,随意挽了个极简单的起手式。动作看似随意,但剑未出鞘,磅礴的剑意弥漫开来。叶寒衣只觉得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即将倾覆的巍峨山岳。
这晋王,绝对是个深藏不露的剑道高手。
“此剑走的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萧景琰收势,那股迫人的压力瞬间消散。“与姑娘落英谷灵动精妙的剑路,倒是大相径庭。”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方雪白的丝帕,开始细致地擦拭断水。
叶寒衣定了定神,由衷道:“大道三千,剑道亦然。刚猛无俦,自有其开天辟地的气魄。落英缤纷虽美,却也难撼此等砥柱中流。”
萧景琰擦拭剑鞘的动作一顿,抬眸看了她一眼,“姑娘见识不凡,不拘泥于门户,倒是难得。”他放下丝帕和断水,又指向旁边一柄剑鞘上布满细密鳞纹的短剑。“此剑名为鱼肠,专诸刺王僚所用,凶戾诡谲,只求一击必杀,与断水又截然不同。”
叶寒衣听得心驰神往,与萧景琰相谈甚欢。
“王爷收藏之丰,见识之广,令人叹服。”叶寒衣看着满架名剑,感慨道:“更难得的是,王爷似乎并非仅仅将之束之高阁,而是真正懂剑悟剑之人。”
“不过是些身外之物,聊以自娱罢了。”萧景琰走到窗边一张紫檀椅坐下,抬手示意叶寒衣也坐。案几上早己备好两杯清茶,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漫不经心地问道:“说起来,本王曾闻江湖轶事,道是落英谷中,似乎还秘藏着一柄更为不凡之剑,据传乃前朝天工坊最后一位大宗师欧冶子隐退前所铸的遗作。”
叶寒衣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茶杯送到唇边,茶水微烫,入口苦涩。放下茶杯时,她面上己恢复平静,只是眼神多了一层戒备。
“王爷说笑了。”叶寒衣的声音茫然,“江湖传言,捕风捉影者十之八九。落英谷不过是个小门小派,偏居一隅,哪里藏得住什么大宗师的遗作。若真有此等神兵利器,只怕早己引来无数觊觎,谷中怕是永无宁日了。”
萧景琰端着茶杯,目光落在叶寒衣脸上,他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几息之后,萧景琰收回目光,嘴角上扬,辨不清是信了,还是看穿了她的掩饰。
“哦?是么……看来是本王道听途说了。江湖传言,果然不足为信。”他放下茶杯,随口问道:“叶姑娘初入京城,可还适应?”
叶寒衣心中那根弦崩的更紧了,她顺着话头答道:“有劳王爷挂心。京城繁华,非山野可比,开了不少眼界。”她顿了顿,忍不住补了一句:“就是规矩忒多,条条框框,束手束脚,憋得慌,远不如在山里自在痛快。”
萧景琰抬眼看着叶寒衣,“叶姑娘快人快语,倒是…率真可爱。”
“江湖儿女,向来如此。”叶寒衣坦然,“王爷不怪罪就好。”
萧景琰没有接话,只是端起茶杯,又饮了一口。
阁内再次陷入沉默。叶寒衣觉得这茶喝得索然无味,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她放下茶杯,正欲起身告辞。
“时辰不早,本王便不留姑娘用膳了。”萧景琰却先开了口,对管家道:“刘安,送叶姑娘出府。”
“是,王爷。”管家刘安立刻躬身应道,转向叶寒衣时,脸上又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叶姑娘,请。”
叶寒衣暗自松了口气,抱拳道:“多谢王爷款待,今日得见名剑,大开眼界,告辞。”
在叶寒衣穿过一道垂花门,踏上通往二门的青石小径。在她即将走出这片假山时,被窥视的异样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那感觉极其细微,如同冰冷的蛇信子舔过后颈。
叶寒衣脚步顿住,目光扫向侧后方的假山顶部。
管家刘安也停了下来,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叶姑娘?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没什么。”叶寒衣收回目光,声音平淡无波,“风大,迷了眼睛。”她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王府大门方向走去,步伐比之前更快了几分。
刘安面上堆着笑:“是,姑娘这边请。”
沉重的王府侧门关上,叶寒衣回头望了一眼,“好一个鉴赏宝剑……”这京城的水,比她想象中还要深,还要浑。
晋王萧景琰还坐在紫檀椅上,“如何?”他问。一个鬼魅般的身影浮现出来,单膝跪地:“回禀王爷,身法极快,落地无声,应是落英谷嫡传的踏雪无痕。警觉性极高,属下只在假山处借暮色与风声稍作停留,便被其察觉,反应之敏锐,远胜寻常江湖一流高手。”
萧景琰眼中并无意外。“那柄剑呢?”
“禀王爷,方才她接过承影时,属下隐于阁外檐角,以洞微之术细察其周身气机流转。承影剑入手瞬间,她体内真气激荡,隐有共鸣之象,虽极力压制,但与承影本身的戾气截然不同。其本质纯粹,远在承影之上。”
萧景琰喃喃道:“盯紧她。落英谷还有她身上那把钥匙,本王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