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江南城别有一番沉静,热闹褪去,点点桔黄灯火只藏于栅栏、泥巷之内。
沈昭卸去常日衣饰,换了一身窄袖深青短褂,将鬓发盘起,用包巾箍紧,唇上敷了浅褐药粉,面色晦暗、眼下微青,只看去不过是寻常药铺跑堂或市井小子。
她推开一间巷口药铺的后门,转身时顺手扯下院中老槐枝一叶,细细碾碎搓于指间,似为几分无甚趣味的掩饰。
夜风有些寒,巷口绵延出一段死巷。沈昭轻取鼻息,辨认空气中淡淡的薄荷与炭屑气,是黑市外围惯用的“清障香”。
前方一排新砌木栏外,两名彪悍汉子腰缠麻绳、手插袖中,其中一人斜倚门扉,偶尔扫一眼过路乞者。
沈昭蜷着肩背,蹒跚前行。及至近前,左手悄悄抡起袖角,一粒夹有安神香的糖果顺着掌心滑出。
她佝偻着身子拱手,“前头腿疼,老董娘叫送点药汤来,快让我过去罢。”
声音低哑带着两分瓮塞。
门口汉子将信将疑,那糖果己悄悄落下,辗压在尘土中。
未几,只见两人眼皮耷拉,身形微晃,到底站不住歪倒一旁。
沈昭扯了扯嘴角,目光寒凉,迅速闪身绕过木栏,步伐隐蔽地溜入黑市。
黑市深处寂静无声,少了白日的熙攘。几间密室灯光如昏雾,地上胡乱铺着破毛毡,不见正道生意。
沈昭弓着背,脚步极轻,稳稳地贴着墙根行走。
她袖口中藏着一枚薄刃银针,呼吸间将门微启,一缝青光渗出,隐约低语声传来。
室内,一块旧布铺着货物、银票,十几名精瘦汉子、几个衣着异样的胡人围拢桌前。
角落里香炉袅袅,烟气溢出带了淡淡豆蔻、草药杂气。
沈昭不动声色,用荷包掩在袖中,缓缓移动脚步,趁着人群热闹正酣,迅速伏身至屏风一侧。
她贴耳细听。
“东西带来了?”粗哑的江南官话,被一口生硬的外音打碎许多,“这批盐票、药引,半月递到西北,再无错漏。”
一名身穿青袍,自带江南口音的中年人应道:“柳夫人说得明白,只要逐日族愿意多加二成价钱,下月便能多开一条水路,官面上都有掩护。”
“金铁草呢?”胡人身侧那人低头问。
“全在车上。药票帐簿都带来了,条条款款盯着,只消盖章,顾家后头便能负责。”
沈昭听得分明,右手无声地抽出一张细软的水纸,袖下酒膏缓缓流出。
她吊在屏风缝隙边缘,偷眼觑去,只见角落箱中有一团牛皮卷册。
角落无人注意。沈昭解下一枚腰链,一端细微响动,洒出一缕带有成分的香粉。
烟气散去,正好有两名护卫吸入,神情泛滥呆滞,持刀倚墙。
趁着众人谈判渐起争执,沈昭悄然摸到箱旁,指尖在暗格上一试,快准狠地拨开机关,牛皮卷册滑落掌中。
她卷起袖子,将卷册细细藏入腰中暗袋,再顺手摸出火折、火油珠。
忽有急促脚步临近。一人低声喝道:“那是什么人!”
原本聚在桌边的胡人与江南盐商齐齐侧目,只见一道青影自屏风侧一闪,己奔向门口。
沈昭自知行藏己露,毫不犹豫地撒出一把烟粉,粉带蛱蝶花香,顿时室内起了嘈杂之声。
有人倒地,有人狂喊“有毒!”。沈昭疾步跃到回廊,空气忽然一冷,一阵劲风袭来,只觉身后有冷铁自颈边掠过。
正危急关头,黑影自窗外扑入。刀光匹练,黑绸一挥,将两名扑来的汉子击飞在地。
沈昭回首,只见黑衣蒙面者身形修长,动作利落,腰刀出鞘时几无声息。
沈昭眸色一收,半步游移,两人一前一后,配合间水融,明显早有默契。
门口又有三名彪形大汉堵路,裴砚不紧不慢,将一枚细小的铁珠弹出。
铁珠炸响,火花与药香飞溅,三人吞了烟气,双手抱头,哀嚎伏地。
沈昭趁势钻出门槛,撩起下摆,一跃入外侧小巷。
裴砚随后掠出,将小巷口唯一亮灯的纸灯捻碎,黑暗中牵住沈昭手腕:“右拐!”
两人穿街越巷,急速行至一处破祠庙。他们交替换气,藏于后殿佛龛后侧。
沈昭滑出掌心的,快手在破墙砖缝中塞好卷册,松开衣襟时胸口微伏,长吐一口气。
外头脚步杂乱,巡夜小队持棍搜查。裴砚拉住沈昭,让她半伏。
巡夜兵卒巡查至侧,裴砚手指微一按,石缝中喷出一缕芫荽香气,将风声与人息掩于无形。
沈昭静静望着他,眉梢挑高,唇角微扬,倒是显出几分欣赏与戏谑:“没想到裴公子今日不再是纨绔打扮,倒也会蒙面夜行。”
裴砚拆下半面黑纱,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袖间扫了一把鬓发:“沈姑娘手法狠辣,行事果决,倒是让裴某受益匪浅。”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解开自己腰下的暗袋,将一颗火熄珠握在掌心,“不过,沈姑娘毒药层出不穷,竟可制出无色无味的安神香、摄魂粉。
江南隐士世家养不出这样的妙人。”
沈昭轻轻理了理袖边,低声反击道:“裴公子夜半蒙面,飞檐走壁,武艺高绝。
又何尝不是暗里来历极深。”她拖长语调,眼神交错间,话锋一转,“黑市布局缜密,能一击即破,除江南盐商外,玄鳞府中能人,也不过如此。”
裴砚微微一怔,随即双手松开,坐于破佛像下,姿态懒散。
眉尖浅挑,一只手指随意地擦拭着袖口留余的烟尘:“沈姑娘消息通透,说话倒也有趣。
江湖传闻玄鳞首席,神龙见首不见尾,可惜我是个闲人,不懂这些玄虚。”
沈昭取出青瓷小瓶,喂自己服下一粒缓解药气的丹药。
她慢慢取下包巾,露出淡白额角与乌发。眉心略有汗水,声音带着些疲惫:“昨夜在醉风轩议事,裴公子说的江南盐道、逐日族黑市,如今却又现身黑巷,恰逢其会。
不知巧合几分?”
裴砚半眯双眼,指尖在腰间轻敲两下,“沈姑娘既能一举窃得卷册,藏毒制药不露声色,医毒之术从何而来?
你顾家庶女的身份,也可教人疑心。”
沈昭捧起袖口掩唇,短促一笑:“药石无情,熬病多年自然学医。
毒药嘛,是从人心学来的,顾家教我隐忍,黑市教我以毒还毒。”
夜色愈浓,外面巡夜的脚步慢慢远去。两人于佛龛后相顾。
裴砚伸手从袖中摸出一封锦囊,抖落出卷边略破的书信:“沈姑娘需要此物么?
是方才暗哨分流时捡来的,似乎与你的卷册配成一对。”
沈昭不动声色,却用指套包住书信,盯着其中一抹隐晦的顾家盐庄记号:“多谢裴公子提点。
这一夜风声鹤唳,各家各有盘算。江南盐案风中之烛,却总要点一把火,才好看清谁人藏头谁人露尾。”
裴砚旋了旋腕间银环,道:“沈姑娘欲借此物出手,顾家可未必善罢甘休。
再者,你医毒之技,太过杀伐。用多了,未尝不是自损。”
沈昭神色微滞,眼底划过一抹冷意,手指在衣角轻轻一捏。
唇边笑意铺开:“裴公子要借此规劝我么?女子世家为棋、为质、为货,我若不用点杀伐,又怎能自保?
裴公子行走江湖,玄鳞暗卫,道义权衡,当比我更懂。”
两人并肩坐于残败佛龛旁,木屑零落,药香未尽,一时无话。
裴砚终于略微起身,将黑纱重新系好:“三日之后,醉风轩再议。
今夜你所得账册、书信,留心收好。”
沈昭点头,不再言语。她取出药丸,伏身踮步自偏门离开。
夜色下,她背影纤细又冷峻,步履坚定,仿佛拖着数年的阴霾。
裴砚立在祠庙暗影中,望向她离去的方向,衣袂微动,不知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