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的黄梅天,像打翻了一缸沤馊的糯米浆,黏腻湿气裹着青石镇,连石缝里的青苔都渗出绝望的水珠。柳依依闺房那面祖传的菱花铜镜,终日蒙着层散不开的雾,镜中人影如同浸在水底,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梳头的时辰到了。柳依依解开束发的红头绳,乌木梳齿滑过垂至腰际的青丝。这是她及笄那年,母亲用半匹细布从走街货郎手里换的“广府梳”,齿缝间还残留着茉莉头油的淡香。指尖抚过发丝,触感却猛地一滞——梳子在靠近头顶发旋处,卡住了。
她心头一紧,忙用袖口去擦镜面。水汽散开,铜镜映出骇人景象:乌黑发丛中秃了铜钱大一块!断口齐整如刀裁,的头皮泛着青白冷光。几缕被齐根割下的发丝散落妆台,断茬处竟闪着金属般的冷芒。
“啊——!啊——!”
尖叫刺破雨幕。铜镜砸落在地,裂痕蛛网般炸开,无数碎片映出她扭曲的惊恐。柳母闻声冲入,只见女儿瘫坐在地,十指死死抠着头顶那块的皮肤,指甲缝里渗出血丝:“娘!我的头发…被鬼剪了!”
米铺陈家幺女陈秀云的失踪,把青石镇的恐慌扩大了,整个镇都人心惶惶。
三日前深夜,惊雷炸响。值夜的跛脚更夫老沈路过陈家后巷,忽闻瓦片轻磕声。抬头只见一道瘦小黑影狸猫般翻过陈家墙头,肩上似乎扛着个蠕动的布袋。老沈喉头滚动,将“平安无事”的梆子咽回肚里,低头加快了跛行的步子。
翌日清晨,陈秀云房内传出裂帛般的哭嚎。十六岁的姑娘昏死在地铺上,头顶正中赫然秃了一块,切口平整得诡异。更骇人的是,她紧攥的右手里,死死掐着半片沾血的青瓦——正是陈家房顶的旧瓦,这也是难遇的情况。
“慈云庵…是姑婆鬼索命啊!”钱半仙在茶馆唾沫横飞,枯指戳着《申报》上“周氏女沉塘百年祭”的旧闻,“须得剃尽烦恼丝,方能断了鬼姑婆的念想!”
剃头匠王老六的铺子成了人间炼狱,很多镇上人都去打听,茶余饭后。
油灯将少女们的身影投在斑驳土墙上,扭曲如皮影戏。锋利的剃刀贴上第一个少女的发际线时,王老六的手抖得厉害。少女的娘突然扑上来,一把薅住女儿浓密的辫子,对王老六嘶吼:“剃干净!连发根都刮了!”少女的眼泪混着头油淌进衣领,在青白色头皮上冲出泥黄的沟壑。剃刀过处,乌发如败絮纷落,露出底下淡蓝色的纤细血管。
第七个被按上木凳的是棺材铺孙家的哑女。她挣扎得厉害,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孙掌柜抡起顶门杠砸在她膝窝,少女闷哼着跪倒。剃刀刮过她后颈时,王老六看见她布满血丝的眼里,映出自己扭曲如恶鬼的脸。
陈秀云是在瓢泼大雨里“活”过来的。
昏睡三日水米未进,却在第西日卯时骤然睁眼。瞳仁里空茫茫一片,倒映着房梁上窜过的灰鼠。她力大无穷地掀翻扑上来搂抱的母亲,赤脚踹开房门冲进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