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坊的染坊区,像一头匍匐在秦淮河支流臭水浜旁的巨大怪兽,在深沉的夜色里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混合气味——腐败的植物汁液、刺鼻的石灰碱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被掩盖在劣质熏香下的血腥铁锈气。高耸的围墙隔绝了西市码头的喧嚣灯火,只留下死一般的沉寂和污浊。
沈岩(沈晚)如同壁虎,紧贴着冰冷滑腻、爬满苔藓的染坊后墙。阿水瘦小的身影在前面引路,像只受惊的狸猫,灵活地钻进一堆散发着恶臭的硝皮废料后面。
“就…就在这儿…”阿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着废料堆旁墙根下一个被污水和垃圾半掩的破洞。洞口只有脸盆大小,边缘参差不齐,污水正从里面汩汩流出,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里面…里面就是放染缸的大棚…沈哥…太臭了…里面还有人巡夜…”
沈岩没说话。怀中的粗陶罐冰冷沉重,赭石粉浓烈的铁锈腥气透过封口的油纸钻进鼻腔,带着一种冰冷的杀意。她将怀中紧抱的《余烬》染缬塞给阿水:“拿着。躲远。天亮我没出来,烧了它。”
阿水抱着那粗粝沉重的布卷,如同抱着烧红的烙铁,惊恐地看着沈岩。
沈岩不再看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腐臭和铁锈的气息灌入肺腑,带来一阵眩晕和恶心。她矮下身,不顾污秽,手脚并用,朝着那个散发着恶臭的狗洞钻去!
冰冷粘腻的污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裤腿和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恶臭包裹了她!洞口狭窄,粗糙的砖石边缘刮擦着她的肩膀和后背,缠足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爬行都牵扯着小腹深处残余的坠胀,如同钝刀在体内搅动!
黑暗!恶臭!窒息般的压迫感!
她咬紧牙关,指甲抠进身下冰冷的污泥里,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和身体的剧痛,一寸一寸,艰难地向前挪动!污水呛入口鼻,带着腐烂的腥甜。意识在恶臭和痛苦中模糊,只有怀中那个冰冷的陶罐,如同最后的锚点,提醒着她的目标。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还有隐约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
沈岩猛地停下,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湿滑的洞壁上。
“…妈的,这鬼地方,熏死人了…”一个粗嘎的声音抱怨着。
“少废话!苏娘子吩咐了,今晚值夜的双倍工钱!都打起精神!特别是那几口染‘霁月锦’的底缸!盯紧了!”另一个略显威严的声音响起,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下。
沈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说话的人离她藏身的洞口很近!冷汗混合着污水从额角滑落。
脚步声徘徊了片刻,渐渐远去。
沈岩不敢再耽搁。她加快速度,终于从那令人窒息的狗洞中钻了出来,重重摔在染坊大棚内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染料气味如同实质般扑面砸来!眼前是巨大的、如同怪兽胃袋般的昏暗空间。几十口大小不一的染缸如同巨兽的卵,整齐地排列着,缸口蒙着草席。几盏昏暗的油灯悬挂在房梁上,光线被浓重的蒸汽扭曲,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围。远处传来巡夜人模糊的脚步声和低语。
沈岩迅速滚到最近一口大染缸的阴影里,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染料气味和胸腔的刺痛。她浑身湿透,沾满污泥和苔藓,散发着狗洞污水特有的恶臭。额角的伤口在刚才的爬行中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混着污水流下。
她顾不上这些。目光如同鹰隼般在昏暗的光线下快速扫视。
**找到了!**
在大棚最深处,靠近内墙的位置,几口比其他染缸更大、缸壁明显更厚实、擦拭得也更干净的陶缸,被单独圈在一道矮木栅栏里!缸口没有蒙草席,敞开着。缸沿上搭着几根光滑的搅拌木棍。空气中,属于那幅被篡改的《锦绣江山图》的、刻意调制的浓郁熏香味,正是从这几口缸的方向隐隐传来!
就是这里!“霁月锦”的命门所在——染制底缸!
沈岩的心脏疯狂擂动!她抱着冰冷的陶罐,像一道贴着地面的影子,利用染缸和木架的掩护,在浓重的蒸汽和昏暗的光线中,无声而迅捷地向着那几口底缸潜行!
巡夜人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再次响起,伴随着油灯晃动的光影!沈岩猛地缩进一口大染缸和墙壁的夹角阴影里,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冰冷潮湿的缸壁。两个穿着靛蓝短褂的护院提着灯笼,骂骂咧咧地从她前方几步远的地方走过,丝毫没有察觉阴影里的“污泥”。
脚步声远去。沈岩不再犹豫,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扑向那几口被矮栅栏围着的底缸!
浓烈的、混合着精炼靛青膏、特殊助染剂和苏娘子刻意添加的昂贵熏香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眩晕!几口巨大的染缸里,盛满了颜色深邃纯净、微微泛着孔雀绿光泽的靛青染液!水面平静,只有细密的铜绿色泡沫无声地破裂、再生。这正是染制“霁月锦”最核心的底液!染液的状态极好,显然被精心维护着,等待着下一次为权贵染制“锦绣江山”。
沈岩眼中寒光爆射!没有丝毫犹豫!她拔掉粗陶罐口密封的油纸塞子!浓烈到刺鼻的铁锈腥气瞬间喷薄而出!罐子里是暗红色的、细腻如同血沙的赭石粉!
她双手抱住沉重的陶罐,用尽全身力气,将其高高举起!对准最近一口底缸那平静、深邃、映着油灯微光的靛青液面,狠狠倾倒下去!
“哗啦啦——!”
暗红色的赭石粉末如同粘稠的血瀑,轰然注入纯净的靛青之中!
奇迹(或者说,灾难)在瞬间发生!
暗红的赭石粉如同拥有生命,遇水即疯狂扩散!它们贪婪地吞噬着靛青,在粘稠的染液中激烈地旋转、渗透、交融!纯净深邃的孔雀绿光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污染、撕裂!
缸水的颜色开始剧烈变化!从纯净的靛青,迅速变成浑浊的深紫!又由深紫,诡异地转向一种带着不祥光泽的、如同凝固淤血的暗红!最后,在赭石粉持续的、不可逆转的侵蚀下,整缸染液彻底变成了一种浓稠、粘腻、散发着强烈铁锈血腥味的、令人作呕的猩红色!
这还不够!
沈岩像疯了一样,抱着空了一半的陶罐,扑向旁边第二口底缸!再次将暗红的毒粉倾泻而下!
“哗啦——!”
同样的剧变再次上演!纯净被污染,靛青被撕裂,最终化为一片猩红的地狱!
当第三口底缸也被猩红吞噬时,沉重的陶罐终于空了。沈岩剧烈地喘息着,扶着滚烫的缸沿,看着眼前三口翻腾着浓稠猩红、散发着刺鼻血腥铁锈味的“毒缸”,如同看着三潭沸腾的血池。
成了!
就在这时!
“什么人?!”一声惊怒的厉喝如同炸雷般在身后响起!一个去而复返的护院提着灯笼,目瞪口呆地看着染缸边这个浑身污泥、散发着恶臭、正对着三口变成猩红的底缸的身影!
“抓贼啊!!”护院凄厉的嘶吼瞬间撕裂了染坊的死寂!
尖锐的竹哨声刺破夜空!杂乱的脚步声从西面八方朝这里涌来!
沈岩眼中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冰冷的、玉石俱焚的快意!她猛地转身,在护院惊骇的目光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那个沾满赭石粉末的空陶罐,狠狠砸向旁边一根支撑房梁的木柱!
“哐当——咔嚓!”
陶罐碎裂!巨大的声响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同时,沈岩的身体如同鬼魅般,朝着记忆中狗洞的方向,亡命般冲去!巡夜的护院被她这悍不畏死的举动惊得下意识一滞!
“拦住她!”
“别让她跑了!”
“染缸!染缸被她毁了!”
怒吼声、脚步声、竹哨声在身后交织成一片!火把的光亮开始晃动,迅速逼近!
沈岩不顾一切地狂奔!肺部如同破风箱般灼痛!缠足的剧痛让她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恶臭的污水在她奔跑中西溅!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凭借着对黑暗和地形的本能熟悉,在巨大的染缸和堆积的木架间疯狂穿梭!
终于!那个散发着恶臭的狗洞再次出现在眼前!如同地狱的出口!
身后追兵己近!火把的光亮几乎能照到她的后背!
沈岩没有丝毫犹豫!像来时一样,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污秽的洞口,手脚并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外面冰冷黑暗的污水浜钻去!
冰冷的污水再次淹没口鼻!恶臭令人窒息!她奋力挣扎,终于从狭窄的洞口挤了出去,重重摔在臭水浜边冰冷的污泥里!
“在那边!跳河了!”
“追!快追!”
护院们的怒吼和杂乱的脚步声在墙内响起,伴随着火把的光亮在墙头晃动。
沈岩挣扎着爬起,踉跄着扑向岸边茂密的芦苇丛!阿水苍白惊恐的脸从芦苇中探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死命往里拖!
“噗通!噗通!”
身后传来护院跳入臭水浜追捕的水声和咒骂!
沈岩和阿水在茂密的、带着锋利边缘的芦苇丛中亡命穿梭!冰冷的河水浸透全身,芦苇叶割破了脸颊和手臂。身后追捕的呼喝和水声越来越近!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
“呜——呜——呜——”
一阵低沉、雄浑、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号角声,猛地从秦淮河主航道方向传来!穿透夜空,压过了染坊的喧嚣和追捕的嘈杂!
是漕帮的集结号!三道浪纹的紧急召集令!
紧接着,西市码头方向,知府寿宴所在的画舫那边,传来一片惊天动地的、混杂着惊叫、怒吼、瓷器破碎和某种诡异尖叫的恐怖喧嚣!那喧嚣的规模之大,甚至隐隐盖过了漕帮的号角!
染坊围墙内,追捕沈岩的呼喊声和水声瞬间停滞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更加惊恐混乱的叫喊!
“码头出事了!”
“快!快去看看!”
“苏娘子!苏娘子那边…”
追兵的脚步和水声迅速朝着染坊大门和码头方向涌去!显然,码头寿宴那边爆发的、远比染缸被毁更恐怖的混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沈岩和阿水趁机死命钻进芦苇荡最深处,瘫倒在冰冷刺骨的河泥里,剧烈地喘息着,如同两条搁浅的鱼。
沈岩抬起沾满污泥和血污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睛穿过摇曳的芦苇杆,死死盯向西市码头那片被混乱和火光笼罩的方向。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带着血腥味的弧度。
她知道,那罐猩红的毒,终于发作了。
周文焕给她的刀,她捅出去了。
捅在了锦绣坊的心口。
也捅在了这“锦绣江山”最虚伪的画皮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