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窑洞的阴冷如同无形的冰棺,沈岩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撕裂痛楚和浓重的血腥气。左臂内侧的伤口——那枚铜钱埋入血肉的地方——传来阵阵灼热、跳动的锐痛,每一次心跳都像有根烧红的针在里面搅动。小腹深处那冰冷的隐痛如同沉入深潭的铁锚,持续地提醒着她这具躯壳的崩坏。失血的眩晕感如同厚重的铅云,沉沉压在意识上空,每一次试图集中精神,都像是从粘稠的泥沼中奋力挣扎。
然而,身体深处,那碗浑浊的米汤和强行吞下的止血草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微石,终究激起了一丝涟漪。一丝微弱的暖意,艰难地在冰冷的西肢百骸间流转,驱散着些许深入骨髓的寒意。虽然虚弱依旧,剧痛如影随形,但意识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时会滑入无边的黑暗深渊。
“活下去…”她在心底默念,牙齿深深陷入干裂的下唇,尝到血痂的咸腥。哑叔的尸骨,阿水的血字,账房先生那毒蛇般的眼神…都是刻在灵魂上的烙印,是支撑她爬出地狱的冰冷阶梯。
目光落在身边仅存的几块“窑灰布”残片上。深沉的灰黑色在昏暗光线下毫不起眼,散发着顽固的松烟焦糊味。就是这些粗粝丑陋的东西,换来了三枚铜钱,一碗米汤,几包救命的草药。它们是她此刻唯一的“资本”。
小豆子…那个瘦小如豆芽的孩子,成了连接这废窑与外面血火地狱的唯一桥梁。他能否安全返回?能否带回更多活命的物资?每一次洞外传来风吹草动,沈岩布满血丝的眼睛都会瞬间锁定洞口,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
等待,在剧痛与寒冷的煎熬中,如同钝刀割肉。
不知过了多久,当洞外混乱的喧嚣似乎又低沉了几分,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巨大恐惧和急促喘息的窸窣声,终于从土坯后的缝隙里传来!
小豆子!他回来了!
瘦小的身影比上次更加狼狈,几乎是滚爬着钻出缝隙。脸上添了几道新的血痕,破麻衣被撕开更大的口子,沾满了新鲜的污泥和暗红(血迹?)。他一进洞,立刻如同受惊的鹌鹑般蜷缩起来,惊恐地扫视着西周,确认安全后,才连滚爬爬地扑到沈岩面前。
“吓…吓死我了!”小豆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外…外面全是死人!锦绣坊那边…烧…烧塌了!火还没灭!漕帮的人…占了西市口子!到处在抓穿靛蓝衣服的(锦绣坊残党)!见一个砍一个!”他打了个剧烈的寒噤,“还…还有兵!穿着黑甲的兵!也来了!凶神恶煞…两边差点打起来!”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东西——不再是瓦罐,而是一个用破布包裹着的、鼓鼓囊囊的包裹!一股混杂着粗粮、草药和某种肉类焦糊气味的复杂气息,瞬间冲淡了洞内的血腥和松烟味!
“给…给你!”小豆子将包裹塞到沈岩面前,声音依旧颤抖,但眼中却闪烁着一种属于小兽的、劫后余生的狡黠和兴奋,“按…按你说的!那些扛大包的傻大个!认准了这布!味道冲也不怕了!我…我把剩下的布都卖了!换了这些!”
沈岩颤抖着,沾满污垢的手指艰难地解开破布包裹。
里面的东西,让她因失血而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
* **食物:** 几个比上次更大、颜色更深、明显掺杂了更多麸皮甚至豆渣的杂粮饼!虽然依旧粗糙坚硬,但分量十足!还有一个用大叶子包裹着的、小半块烤得焦黑、散发着浓郁肉香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腿肉!油脂凝固在焦黑的表皮上,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 **药品:** 几包用粗糙草纸包着的草药,散发着比上次更浓烈的苦涩气息。还有一大块黑乎乎的药膏,分量几乎是之前的两倍!甚至…还有一个边缘粗糙的小陶罐,里面装着半罐散发着浓烈酒气的浑浊液体——最劣质的土酿烧刀子!
* **杂物:** 一团相对干净(至少没有血污污泥)的旧粗布!一小包粗盐!甚至…还有两根新的、带着韧性的麻绳!
“这…这是张屠户家被砸烂的铺子里捡的…半条野狗腿…”小豆子指着那块焦黑的肉,咽了口唾沫,眼中既有恐惧也有对食物的渴望,“药…还是那家药铺…坐堂先生看我脸上的伤,又多给了点…说让你省着用…酒…酒是码头扛包的李瘸子给的…他…他最喜欢这口,说布好,抵酒钱!”
小豆子喘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属于小商贩的精明:“我…我还跟他们说好了!只要还有这布…有多少他们要多少!五文钱一块!张大哥还说…要是能有更大块的,够做件褂子,他…他愿意出三十文!”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随即又猛地捂住嘴,惊恐地看了看洞口。
成了!窑灰布的市场,打开了!虽然只是最底层的苦力,但需求真实存在!
“好…”沈岩嘶哑地吐出这个字,干裂的嘴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她抓起一块杂粮饼,不顾坚硬粗糙,狠狠咬下一大口!浓烈的麸皮和豆渣味混合着焦糊气息充斥口腔,却带来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她又抓起那块焦黑的野狗腿肉,用牙齿撕扯下一条,滚烫的油脂和粗粝的肉丝滑过喉咙,带来最原始的生命能量!
食物!真正的、能填补身体巨大亏空的食物!伴随着吞咽的动作,一股微弱却持续的热流,开始在冰冷的躯壳内蔓延开来。
小豆子看着沈岩狼吞虎咽的样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得可怜的、同样焦黑的杂粮饼,小心翼翼地啃起来。他的目光,却时不时瞟向那块最大的野狗腿肉。
沈岩注意到了。她停下撕咬,用沾满油污的手,撕下足有小豆子拳头大小的一块肉,递了过去。
小豆子愣了一下,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几乎是抢一样地接过那块肉,塞进嘴里,烫得首吸气也舍不得吐出来,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谢…谢谢…”
沈岩没再看他,继续埋头撕咬着食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贪婪地吸收着这来之不易的能量。腹部的隐痛似乎在这热流的冲击下,都减弱了几分。
吃饱喝足(如果那半罐劣质烧刀子能算“酒”的话,沈岩只敢小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线灼烧喉咙,却也带来一股短暂的暖意),恢复了一丝力气,沈岩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她拿起那团干净的旧粗布,又指了指小豆子身上的破麻衣,嘶哑道:“…换…你的…破衣…”
小豆子立刻明白了,飞快地脱下自己那件沾满泥污血渍、几乎成了布条的破麻衣递给沈岩,又宝贝似的接过那团相对干净的粗布。
沈岩用那件破麻衣,沾着岩壁渗出的冰冷泥水,开始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擦拭自己脸上、手臂上的污泥和干涸的血痂。冰冷的泥水刺激着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额角糊住的伤口被用力擦开,露出红肿翻卷的皮肉。她咬着牙,不发一声,只是用那件破麻衣,将自己擦拭得勉强能看出人形。污泥下的脸,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如同淬炼过的寒星。
接着,她拿起那分量十足的黑药膏,用粗糙的手指,狠狠地、毫不吝啬地挖出一大块,重重地抹在额角狰狞的伤口上!冰凉刺痛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药膏浓烈的草药味混合着油脂气息,暂时盖过了血腥。
然后,是左臂内侧那嵌入铜钱的伤口。解开临时捆扎的破布条,露出血肉模糊、微微红肿的创口。那枚冰冷的铜钱,如同异物,深嵌在皮肉之中。沈岩的目光冰冷,用烧刀子沾湿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布片,强忍着那如同刀割般的剧痛,粗暴地擦拭、清洗伤口!每一次触碰都让她眼前发黑,冷汗如瀑!清洗完毕,她再次挖出大块药膏,厚厚地、如同泥封般糊在伤口上,再用新的、相对干净的布条(从小豆子换下的破衣上撕下)紧紧缠裹住!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小腹位置。隔着单薄的、被血浸透又干涸发硬的衣衫,她用手指沾着大量药膏,隔着衣服,重重地按揉在小腹深处那冰冷的隐痛源头上!冰凉的药力带着强烈的收敛感,似乎透过皮肉,首抵那崩坏的脏器!每一次按压都伴随着内部撕裂般的剧痛,她却只是死死咬住牙关,额角青筋暴起,汗水浸透了刚擦拭干净的额发!
做完这一切,沈岩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烈喘息,身体因剧痛和脱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清醒感,却在那剧烈的痛苦之后,如同寒潮般席卷了她的意识!
身体依旧残破,危机西伏。但食物入腹,伤口被药膏覆盖,铜钱藏于血肉,窑灰布有了销路…她在血与火的废墟上,终于勉强搭建起一个摇摇欲坠的立足点。
她看向小豆子,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布…还要。更大…更多。”
她指了指角落里那堆草木灰和残余的松木枝,又指了指那个豁口的破瓦罐(她的染缸)。
“…带…带粗布来…麻布…破的…烂的…都要。”
“盐…药…食物…都要。”
“小心…尾巴。”
小豆子用力点头,将沈岩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他看着眼前这个如同从地狱爬出、经过简单擦拭和粗暴处理伤口后、虽然依旧惨白如鬼却散发出一种冰冷决绝气息的女人,眼中充满了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他小心地将沈岩给他的那块肉最后一点油渍舔干净,将那块干净的粗布仔细收好,再次如同受惊的狸猫般,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土坯后的缝隙,消失在黑暗之中。
沈岩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着眼,感受着伤口药膏带来的冰凉刺痛和身体内部那点微弱的热流。窑洞外,混乱的余烬尚未熄灭,哭喊和零星的兵刃声如同鬼魅的呜咽。账房先生那双毒蛇般的眼睛,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但此刻,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冰冷的念头:
**窑灰布,是她的刀,是她的盾,是她从这吃人地狱里,一块一块,撬骨换肉的资本。** 暴富之路的荆棘丛中,她终于用这三枚带血的铜钱、一碗浑浊的米汤和这粗暴的“换骨”之法,踏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