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废窑洞的阴冷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腹腔深处那冰冷的隐痛和左臂嵌入铜钱处的灼热锐痛。沈岩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身体因剧痛和失血后的虚弱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意识如同被冰水浸泡的浮标，沉沉浮浮，唯有角落里那堆正在迅速减少的草木灰，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每一次目光扫过，都带来一阵冰冷的窒息感。
时间在死寂和焦虑中缓慢流淌。窑洞外，江宁城的混乱似乎进入了某种诡异的胶着期。震天的厮杀声彻底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压抑、更加绝望的、如同瘟疫蔓延般的死寂。零星的哭嚎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如同鬼魅的呜咽，时断时续。偶尔传来几声尖锐的竹哨和粗暴的呼喝，是官军在清理战场、维持秩序（或者说，制造新的恐怖）。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焦糊味和…尸臭。
小豆子去了多久？沈岩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土坯后那片黑暗的缝隙。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锦绣坊染坊区…那片尸山血海…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她不敢去想可能遭遇的凶险。左臂伤口的灼痛提醒着她，这是她亲手推入地狱的孩子。
就在绝望几乎要将她彻底吞没时——
“沙…沙沙…咳…咳咳…”
一阵极其微弱、带着剧烈呛咳和巨大痛苦的拖拽声，猛地从土坯缝隙里传来！
那声音如此艰难，如此沉重，完全不像是小豆子轻快的步伐！沈岩的心脏骤然缩紧！
紧接着，一个瘦小得如同破麻袋般的身影，几乎是蠕动着从缝隙里钻了出来！是小豆子！
但他此刻的样子，让沈岩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浑身上下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粘稠的、暗红发黑的泥浆！那不是普通的污泥，那颜色…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如同凝固淤血般的暗沉！浓烈到刺鼻的焦糊味、尸臭味、还有一种…极其熟悉的、浓烈的靛青染料气息！混合成一股地狱般的恶臭，瞬间盖过了窑洞内的血腥和松烟味！
小豆子的脸上、手臂上的皮肤，都被这粘稠的暗红黑泥覆盖，只露出两只因极度痛苦和恐惧而圆睁的眼睛！他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粘稠的、带着暗红血丝的痰液！他的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同样沾满粘稠污泥、看不出原色的破布包！布包鼓鼓囊囊，显然装满了东西！
“噗通！”他重重地摔在窑洞冰冷的地面上，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如同被滚油烫伤的虾米，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濒死般的呜咽。
“小…豆子？”沈岩嘶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悸。她挣扎着想挪过去，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让她动弹不得。
小豆子听到声音，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脸上的污泥看向沈岩，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痛苦：
“灰…灰…带…带回来了…”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痰音，“…染坊…染坊…底下…全是…血泥…还有…还有那…那红色的水…好…好臭…”
猩红的毒染！锦绣坊底缸被毁后流淌出的、混合着赭石粉和靛青染料的猩红“血水”！小豆子为了找灰，竟然闯进了那片被猩红毒染浸透的废墟核心！他带回来的，根本不是普通的灶灰，而是浸透了剧毒染料、尸血和焚烧残骸的“地狱之灰”！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沈岩全身！她看着小豆子身上那粘稠的、散发着剧毒气息的污泥，看着他痛苦蜷缩的身体，巨大的愧疚和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
“咳咳…呕…”小豆子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吐出一口带着暗红血丝的粘稠物。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脸色在污泥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
中毒了！他接触了太多猩红毒染的残留物！那些混合着赭石、靛青、尸血和不明燃烧物的剧毒污泥！
“水…快…洗掉！”沈岩嘶吼着，指向岩壁渗水处！她挣扎着，用尽力气，将身边那个装过半罐烧刀子的破陶罐推了过去！
小豆子似乎也意识到不妙，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连滚爬爬地扑到渗水处，不顾那浑浊的泥水，疯狂地用手捧起水，浇在自己脸上、手臂上、身上！粘稠的暗红黑泥被冰冷的泥水冲刷，剥落下来，露出下面被灼伤得通红的皮肤！那泥水接触皮肤，竟带来一阵阵强烈的刺痛感！
他一边痛苦地嘶叫着，一边更加疯狂地冲洗！粘稠的污泥被冲开，一股更加浓烈的靛青染料气息混合着焦糊尸臭弥漫开来！而随着污泥被冲掉，小豆子怀里那个破布包也露了出来——里面包着的，果然不是什么干净的草木灰，而是一团团同样粘稠、颜色暗沉、夹杂着未燃尽的布片、碎骨和不明黑色颗粒的“灰烬”！
这…这能用吗？！
沈岩的心沉到了谷底！这样的“灰烬”，充满了剧毒和杂质，用它来染布？染出的布谁敢要？会不会害死买布的人？小豆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然而，小豆子在疯狂冲洗后，似乎稍微缓过一口气。他瘫倒在湿冷的泥地上，剧烈地喘息着，皮肤通红，布满了被灼伤的水泡和擦痕，但那种剧烈的抽搐和青灰色暂时褪去了。他挣扎着，将那个沾满剧毒污泥的破布包推到沈岩面前，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持：
“…灰…带回来了…能…能染布了…”
沈岩看着眼前这包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灰烬”，又看看奄奄一息、浑身灼伤的小豆子，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巨大的悲愤和冰冷的决断在胸中激烈碰撞！
没有选择！草木灰断绝！这是唯一能染布的东西！小豆子用命换来的！她必须用！
“…染…”沈岩的声音如同从地狱传出，冰冷而沙哑。
她挣扎着，挪到那包“地狱之灰”前。刺鼻的靛青味、尸臭味、焦糊味混合着血腥，呛得她几乎窒息。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一根捡来的木棍，小心翼翼地拨开灰烬表层最粘稠的污泥块。
突然！她的动作猛地僵住！
在拨开的灰烬深处，在那些未燃尽的布片和碎骨之间，赫然嵌着几块指甲盖大小、颜色暗沉、如同凝固血块般的…固体！
那东西颜色极其深邃，近乎墨蓝，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干涸血液般的暗红光泽！表面粗糙不平，还粘附着灰烬颗粒。一股比周围灰烬更加纯粹、更加浓烈的靛青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这是…？！
沈岩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收缩！
**靛青膏！精炼过的靛青膏！**
而且是未被猩红毒染完全污染、在高温焚烧和废墟掩埋下意外残存下来的、凝固成块的靛青膏精华！
锦绣坊染制“霁月锦”的核心原料！苏娘子垄断的命脉！价值连城的东西！竟然混杂在这包“地狱之灰”中，被小豆子误打误撞地挖了回来！
巨大的冲击让沈岩浑身剧烈颤抖！她沾满污泥的手指，如同朝圣般，颤抖着伸向其中一小块凝固的靛青膏块！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粗糙的表面。一股极其纯粹、极其强烈的靛青气息顺着指尖传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与…力量感！
她的目光猛地投向角落里那豁口的破瓦罐染缸！又猛地看向地上那包小豆子带回来的、散发着霉味和血腥气的粗麻布！最后，死死锁定在手中这块如同凝固魔血般的靛青膏块上！
一个极其疯狂、足以扭转乾坤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炸开的惊雷，瞬间劈开了所有的绝望！
**用这残存的靛青膏，混合松烟灰浆和这“地狱之灰”的碱性，染布！**
不再是单一的、粗粝的窑灰黑！
而是…一种全新的、融合了松烟的耐磨、靛青的深邃、以及那地狱灰烬赋予的…无法复制的、带着死亡与毁灭气息的独特颜色！
这将不再是只卖给苦力的廉价布！这将是一种诞生于血火地狱、带着剧毒烙印和复仇烈焰的…独一无二的“余烬”之布！
沈岩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冰冷绝望的光芒瞬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如同地狱之火般的光芒取代！她猛地攥紧了那块冰冷的靛青膏块！尖锐的棱角刺破了掌心脆弱的皮肤，温热的鲜血渗出，与那凝固的靛蓝交融在一起！
灰烬之链，在染坊废墟的血泥中，意外地淬炼出了复仇的靛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