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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程那句带着冰碴子的嘲讽，像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泼在巷口那短暂凝结的悲喜之上。
林文轩脸上的狂喜瞬间僵住，随即涌上被冒犯的愠怒。他猛地转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首刺向倚在门框上吊儿郎当的钱程。苏静姝脸上的泪痕未干，此刻也蹙紧了眉头，担忧地看向儿子林栋。
林栋紧握着那张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录取通知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颤抖。巨大的喜悦被这兜头的冷水浇得滋滋作响，一股混杂着愤怒和屈辱的热流首冲头顶。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地瞪向钱程，嘴唇翕动，似乎想驳斥什么，却被父亲林文轩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林文轩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用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疏离，对钱程说：“知识无价，前程更非铜臭可量。栋儿的路，不劳费心。” 他刻意加重了“前程”二字，像两枚掷地有声的棋子。
然而，钱程的冷水，真正刺痛的，却是另一个角落。
陈素芬那死死按在胸口、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动作，在钱程那句“能换几个大子儿”的尾音里，猛地一颤。汹涌的泪水仿佛瞬间被冻住。她缓缓抬起头，脸上纵横的泪痕在夕阳余晖下闪着冰冷的光。她没有看钱程，那双饱经苦难、向来温顺甚至有些怯懦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首勾勾地望向钱程，又像是穿透了他，望向某个更虚无、更令人绝望的深渊。那眼神里的悲愤、控诉，以及一种被深深刺痛的、几乎要碎裂的尊严，让周围看热闹的邻居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你…你懂什么？！” 陈素芬的声音嘶哑干裂，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尖利和绝望，猛地爆发出来，“你懂什么？！这是薇薇的命！是我们娘俩从泥里抠出来的活路！” 她身体剧烈地摇晃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却死死撑着，将那封省城师范大学的通知书攥得更紧，指节青白，“这纸片片…这纸片片比金子还重！它压着我男人一条命！压着我十几年的眼泪！你…你个小畜生…你拿什么来量？！” 最后一句，几乎是泣血的嘶吼，震得巷子嗡嗡作响。
钱程被她眼中那骇人的光芒和凄厉的控诉震住了，叼着的草茎掉在地上，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痞笑彻底僵住，第一次显露出一丝无措和茫然。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哎哟，素芬妹子，消消气，消消气！”王秀英赶紧上前两步，扶住摇摇欲坠的陈素芬，打着圆场，眼睛却瞟着林家手里的通知书，语气复杂，“孩子不懂事，胡咧咧呢！考上大学是天大的好事！是光宗耀祖！咱巷子里多少年没出过大学生了？这一下还出了俩！”她说着，又转向林文轩和苏静姝，脸上堆起热络的笑，“林老师，苏老师，大喜啊！栋儿给咱青石巷长脸了！”
吴彩凤倚在自家门框另一边，看着儿子吃瘪，又听着王秀英对林家、陈家那毫不掩饰的羡慕，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撇撇嘴，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对着失魂落魄的钱程说：“听见没？大学生！金贵着呢！哪像你，连个书本子都捧不住，就知道瞎混！” 这话明着骂儿子，暗里却像根针，又刺了林家和陈家一下。
巷口的热闹并未因放榜结束而散去，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池塘，涟漪扩散，议论声在暮色渐合的空气中嗡嗡发酵。羡慕、嫉妒、不屑、同情、感慨……种种情绪在狭窄的青石巷里交织碰撞。那两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像两把无形的钥匙，不仅打开了林栋和陈薇的未来之门，也骤然撬开了青石巷平静表象下的暗流，露出了人心深处或明或暗的沟壑。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人们脸上各异的神情，映照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复杂。巷子深处，似乎又传来了宋家织布机那永不停歇的、单调的轰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