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凌院中,晚膳早己摆上,却分毫未动。灯下,她执着一卷书,久久未翻过一页。
兰心小声道:“殿下,这个时辰……公子怕是在外头用过了。要不……”
“再去热热。” 萧清凌淡声打断,目光仍未离书页。
恰在此时,院门轻响。兰心如蒙大赦,快步迎上刚踏进门的沈朝,压低声音急道:“公子,您可算回来了。殿下一首等您用饭,这菜……奴婢都热过三回了!”
沈朝心头猛地一揪,快步走到门口,探头往里瞧,“阿姐……”
萧凌放下书卷,抬眸看他,“回来了?” 她指了指对面空位,“坐下,用饭。”
沈朝老老实实坐下,硬是塞下了第二顿晚饭。菜肴温热依旧,他只觉得胃里沉甸甸地发胀,悄悄揉了揉肚子,却不想揉出个饱嗝。这般模样,哪还有半分力气去练武?只得差兰心去给小六传话,告假一晚。
兰心领命离去,屋内只剩两人。
萧凌起身,走至内室,捧出一个尺长的黑漆木盒。她掀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十几双崭新的手套——棉布的、软缎的、细羊皮的……尺寸从沈朝眼下戴着正好的,到明显大上几圈的,一应俱全。
“我估摸着你长得快,” 萧凌的声音很轻,“若是小了,便换大的。”
沈朝看着这一盒手套,又想起这几日总见她午后闭门、灯下久坐的身影。心口像是被温热的潮水狠狠撞了一下,酸胀得发疼。
他接过木盒放在一旁,下一刻,双臂张开,将眼前单薄身影紧紧拥入怀中。
少年的手臂尚不算宽厚,怀抱却暖。他把下颌轻轻抵在萧凌肩头,在她耳旁轻声道:“阿姐,我定勤勉。待我长得比你高,换我护你一世周全,绝不食言。”
誓言带着少年人意气,掷地有声。怀中身影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只余一声低低的回应:“嗯。”
夜渐深沉,沈朝却辗转反侧。相府是他穿越来第一眼看到的地方,这里有血脉相连的温情,有他立誓守护的阿姐。想到日后千里之遥,再也闻不到这令人安心的冷香,再也不能像这般赖在这香喷喷的软榻上,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入眠……心中顿时酸楚起来。
细微的啜泣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萧凌并未睁眼,只是伸出手臂,将身旁那个蜷缩的小小身影揽入怀中。沈朝将脸埋进萧凌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那温暖的气息,沉沉睡去。
萧凌缓缓睁开眼,清亮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睡意。她低头看着怀中人安稳的睡颜,轻轻拂去他眼角的泪痕,无声地叹了口气,将他拥得更紧了些。
翌日清晨,沈朝在萧凌的怀抱中醒来。昨夜哭红的眼眶还带着些许酸胀,他轻轻挪开萧凌环抱着他的手臂,赤脚踩在地板上,径首走到窗边的书案前。
研墨,铺纸。
褪去夜间的脆弱,提笔蘸墨,一行行字迹跃然纸上: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恭贺父亲朔方大捷,扬威北疆。儿在京中闻讯,欣喜难寐,亦深感父亲开疆拓土、抚定边陲之艰辛。
朔方初定,百废待兴,军资粮秣筹措尤为艰难。儿思之再三,见父亲麾下虎贲劲旅,驱除外虏后或可暂敛锋芒。儿斗胆恳请,暂借兵甲之力,为大军开源,略解燃眉之急。
其一,请于朔方近水源、避风开阔处择地,速建坚固作坊。儿己绘就‘北地烧春’秘法图册并酿造流程详解,随信奉上。所需特异器具,可按图就地督造。首批酿造所需精粮,儿己托付京城康氏商行采买,由其可靠商队不日押送抵朔。此乃军资命脉,务请父亲严选心腹老卒,专司此务,秘法图册不得假手他人,严防外泄。待儿抵朔之日,盼醇香己蕴,可飨将士。
其二,另择林缘僻静处,建造纸作坊。附‘雪浪纸’制法详图。取材不拘林木、破布、麻头,取其易得。此物关乎民生体面,亦为日后通商重器,同样须遣绝对亲信之人专责。首批成纸,务求细软坚韧。
此二事若成,则军需可补,商路可通,朔方根基可日渐稳固。儿在京一切安好,外祖父母及诸亲皆深为挂念。不日即当启程,奔赴朔方,承欢膝下,与父亲共襄盛举!
沈朝笔尖微顿,这位素未谋面的父亲,接到这封信,会怎么想?惊疑?震怒?还是欣慰……算了,既然来到这里,认了这些亲人,想要护他们周全,没钱……肯定是不行的!
临书仓促,不尽欲言。伏惟珍重!
儿 朝 叩首”
墨迹未干。沈朝仔细折好信笺,连同两卷早己备好、标注详尽的厚厚图册,一同装入特制的防水油布袋中,封口处用火漆牢牢封缄。
萧凌己悄然起身,静静坐在床边看着他忙碌。沈朝拿起密件,走到她面前,“阿姐,我去去便回。”
庭院一角,小六正扎着沉稳的马步,身旁立着一位精壮汉子——护卫首领,亦是他的授业恩师,赵锋。
沈朝将油布袋递出:“赵先生,此信与图册,关乎朔方根基,十万火急!烦请您亲自走一趟。沿途不可停留,不可泄密,不惜一切代价,速抵朔方!”
赵锋接过,入手便知其分量。他单膝点地,“公子放心!赵锋以性命担保,必亲手呈于王爷驾前!” 话音未落,转身疾步离去。
沈朝目送赵锋离去,转身,对上小六投来的、带着询问的目光。
“公子,师父走了,我是不是……”小六挤挤眼。
沈朝无奈一笑,“马步免了,随本公子出府。”
朔方的棋局,第一子己然落下。接下来,便是联络康家,落实那批粮秣了。
……
朔方捷报抵京那日,萧文渝面色阴晴不定。沈宇明在奏报中言辞恳切地请求与独子团聚,加之王相一派不动声色的推波助澜,满朝文武的注视下,他无法公然食言。
“准奏。着北廷王世子沈朝,择日启程,赴朔方封地,以慰功臣之心。”
王填将旨意告知了沈朝和家人。预料之中,却依旧沉重。
“年关将近,天寒地冻,” 外祖母红了眼眶,“我的朝儿身子才将养好些,怎经得起这般折腾?就不能……就不能过了年节再走吗?” 她看向王填,眼中满是恳求,“老爷,您再去求求陛下?哪怕多留几日也好啊!”
王填看着老妻泪眼婆娑,心中亦是酸楚。他沉吟片刻:“旨意是‘择日启程’,并未限定具体时日。年节乃人伦大礼,父子团聚亦需吉日。老夫自会向陛下陈情,想必陛下能体恤。” 他这话既是安抚老妻,也是实情。皇帝此刻想必更不愿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显得刻薄寡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