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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的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
魏平安像一抹苍白的幽魂，悄无声息地贴在门缝边。病房里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单薄的身影和他那双死死盯着病床方向的眼睛。他亲眼看着那个他痛恨的“狐狸精”如何温柔地照顾他痛苦的父亲，如何用那虚伪的声音为他开脱，又如何轻易地博取了他父亲全部的信任和怜惜！那句“委屈你了”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心上。父亲眼中对那个女人毫不掩饰的心疼和信任，更是将他最后一点侥幸烧成了灰烬。
他小小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被彻底取代、被父亲抛弃的冰冷恐惧而剧烈颤抖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声冲到喉咙口的尖叫压下去，只化作一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泣音的低咒，像受伤小兽绝望的呜咽：
“顾狐狸精！” 每一个字都淬着毒汁般的恨意。他猛地转身，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黑暗里，留下门缝外一片冰冷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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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时间，在消毒水味和身体的缓慢恢复中悄然滑过。
出院的日子，天空是北方冬季特有的、洗练过后的湛蓝，阳光清冷而明亮，却没什么暖意。魏志强的腹泻和高热早己褪去，但这场折腾还是在他刚毅的脸上留下了些许痕迹，下颌线条似乎更硬了些，眼神深处沉淀着一些东西，看向顾漫漫时，那层保护壳般的冷硬却明显软化了许多。他一手提着简单的行李，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紧紧揽着我的肩膀。他的体温透过厚厚的冬衣传来，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顾漫漫靠着他，微微低着头，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和一丝恰到好处的、依赖的柔弱。魏平安沉默地跟在我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个小小的影子，头垂得低低的，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阴郁气息。
吉普车开进熟悉的军属大院，车轮碾过冻得硬邦邦的土地，发出嘎吱的轻响。正是上午九、十点钟光景，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着几排整齐的红砖房。院子里本应有家属们忙碌的身影和孩童的嬉闹声，此刻却陷入了一种异样的寂静。
车子刚在自家门口的小院前停稳，我就感觉到了。
斜对面，张家嫂子正在晾晒一竹竿的冬衣和被褥。她手里拿着一件厚重的军大衣，原本正扬手往竿子上搭。吉普车的声音让她下意识地转头望来。当她的视线触及我们——准确地说是触及被魏志强亲密搂着的我——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探究、以及毫不掩饰的距离感。她动作利落地把大衣挂好，随即飞快地、像是躲避什么脏东西一样，猛地转回了身，只留给我们一个绷得笔首的、写满排斥的背影。那根竹竿在她身后，在冷风里空荡荡地晃着。
右手边院墙的尽头，是通往水房的小路。李营长的爱人，那位嗓门一向洪亮、消息最灵通的王大姐，正和另外两个面熟的军属端着洗衣盆走出来。她们原本正热络地聊着什么，笑声在清冷的空气里传得挺远。我们的出现像一块无形的磁石，瞬间吸走了所有声音。王大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被冻住的涟漪。她飞快地扫了我们一眼，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迅速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惹上麻烦。她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两人，三人几乎同时默契地侧转了身体，压低了声音，脚步匆匆地拐进了旁边的岔路，消失在一排柴火垛后面。空气里只留下她们刻意压低的、模糊不清的絮语尾音，像几只受惊飞走的麻雀。
整个大院，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寒冰瞬间覆盖。刚才还隐约能听见的孩童嬉闹声彻底消失了，家家户户的窗户后面，似乎都藏着几双窥探的眼睛。阳光依旧明亮，却照不进这份突如其来的、冰冷的疏离里。
魏志强的脚步停住了。他揽着我肩膀的手臂骤然收紧，力道大得让我肩胛骨微微发痛。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骤然升腾起的怒意，像被点燃的干柴，噼啪作响。他浓黑的眉毛拧成一个凌厉的疙瘩，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刀锋，锐利的目光扫过张家嫂子僵硬的背影，又投向王大姐她们消失的岔路口，眼神里充满了被冒犯的凛冽寒意和一种护短的冷硬。他显然没料到，仅仅是出院回家，迎接我们的会是这样的“礼遇”。这种集体性的、无声的排斥，比任何恶言恶语都更具杀伤力，也更让他这个习惯了掌控局面的团长感到难堪和愤怒。
寒风吹过空荡荡的院子，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西周红砖房的窗户玻璃反射着冰冷的阳光，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
就在这时，顾漫漫微微侧过头，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一处紧闭的门窗或躲闪的背影上，而是轻轻抬起，越过高高的院墙，投向围墙外远处光秃秃的树梢，投向那片空旷寂寥的冬日晴空。苍白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不是喜悦，也不是苦涩，更像是一种洞悉了某种隐秘规则的、冰冷的了然。
这大院里的空气，每一丝风，每一道目光，都藏着无声的砝码。魏志强臂膀传来的力量沉重而滚烫，是此刻唯一的支点。魏平安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踢石子的声音带着一种执拗的破坏欲，嗒、嗒、嗒，敲打着紧绷的寂静。
张家嫂子晾衣绳上那件深绿色的军大衣，被风吹得鼓起又落下，空荡地晃荡着，像个无人认领的躯壳。王大姐她们消失的岔路口，柴火垛的阴影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仓惶的气息。
顾漫漫唇边那点冰凉的弧度更深了些。
——这大院的一砖一瓦，谁还没点沾着尘土的秘密呢？只是我的，才刚刚开始称量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