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声不轻不重、带着冰冷节奏的敲门声,如同丧钟敲击在寂静的值房内。
“万年县衙不良人许长安、周大福。京兆府总捕头,协同道录司仙师,问话。开门。”
低沉威严、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穿透门板,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带着不容置疑的官威和一种超然物外的冷漠。
来了!
许长安盘坐的身形纹丝不动,紧闭的眼睑下,瞳孔却骤然收缩!京兆府总捕头!道录司仙师!这阵仗,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大!王扒皮那点龌龊心思,在真正的权力和超凡力量面前,恐怕连提鞋都不配!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的疲惫和虚弱瞬间被一种极致的冷静取代,如同冰封的湖面。体内那缕温润的暖流瞬间平息,蛰伏于经脉深处。他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间,牵动伤处传来清晰的钝痛,恰到好处地提醒着他此刻应有的“状态”。
旁边,老周早己吓得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求助般地看向许长安:“长…长安…是…是上面的大人…道录司的…仙师…” 话语里充满了对“仙师”二字本能的敬畏和恐惧。
许长安对他微微摇头,示意镇定。他支撑着身体,动作缓慢而略显吃力地从板床上下来,脚步虚浮地走到门边。老周连忙跟上,搀扶住他一条胳膊,两人都能感觉到彼此手臂上传来的微微颤抖。
吱嘎——
沉重的木门被拉开一条缝隙。清晨的光线涌了进来,有些刺眼。
门外,肃立着数道身影,将狭窄的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当先一人,身材魁梧,身着玄色劲装,外罩一件深紫色、绣着狰狞狴犮兽纹的锦袍,腰悬一柄鲨鱼皮鞘的雁翎刀。他国字脸,浓眉如刀,眼神锐利如鹰隼,下颌留着短硬的胡茬,浑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凛冽煞气!正是京兆府总捕头——铁手阎罗,罗阎!
罗阎身后半步,站着一名身着深青色道袍的中年道人。这道袍并非寻常棉麻,而是某种泛着淡淡玉色光泽的丝织物,宽袍大袖,纤尘不染。道人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垂于胸前,肤色白皙,不见一丝皱纹。他眼帘微垂,目光淡漠,仿佛眼前的一切,无论是人还是物,都不过是浮云尘埃,不值得他多看一眼。他手中并未持拂尘或法剑,只是随意垂于身侧,但那股子超然物外、不沾凡俗的清冷气息,却比罗阎的煞气更让人心悸!正是道录司派来的仙师——清微真人!
在这两位身后,还站着王捕头。他此刻弓着腰,脸上堆满了谄媚和敬畏,额头上冷汗涔涔,大气都不敢喘,与刚才点卯堂上颐指气使的模样判若两人。赵队正也肃立一旁,脸色沉凝,眼神复杂。
当门打开的瞬间,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聚焦在开门的许长安身上!
罗阎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锐利如刀,带着审视一切、洞察秋毫的压迫感,在许长安苍白的面容、虚浮的脚步、尤其是胸前那包扎处停留了足足三息!仿佛要透过那层布,看清里面伤口的真伪和深浅!那目光中,有对案情的探究,有对“倒霉蛋”的审视,更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评估棋子价值的漠然。
而那位清微真人的目光,则更加让许长安如芒在背!那淡漠的眼神看似随意扫过,但许长安却感觉自己浑身上下,从皮肤到骨髓,仿佛都被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寒流瞬间穿透!那感觉并非恶意,而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如同俯瞰蝼蚁般的“探查”!在这目光下,许长安感觉自己体内那股源自残卷的暖流几乎要本能地沸腾反抗!他强行压制住气血和精神力的波动,将所有的生机都死死锁在躯壳深处,只留下重伤后的衰败表象。眉心深处,残卷的微光更是瞬间黯淡到极致,如同顽石。
这探查感来得快,去得也快。清微真人眼帘依旧微垂,似乎对许长安这个“凡人”毫无兴趣,目光便己移开,投向值房内简陋的陈设,仿佛在寻找着什么更值得关注的东西。但许长安的后背,瞬间己被冷汗浸透!
好险!
“万年县不良人许长安(周大福),见过总捕头大人!见过仙师!”许长安在老周的搀扶下,艰难地躬身行礼,声音嘶哑虚弱,姿态放得极低。
“嗯。”罗阎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单音,算是回应。他目光如电,扫过两人狼狈的模样,最终定格在许长安身上:“你便是昨夜柳条巷遭遇妖物的许长安?伤势如何?”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回大人…承蒙苏仵作救治…侥幸…捡回一命…”许长安喘息着回答。
“带路,去你们昨夜值守的签押房。”罗阎的命令干脆利落,不容置疑。显然,他不打算在这狭窄的值房问话,更不会屈尊降贵进去。
“是…”老周连忙应声,搀扶着许长安,在前面引路。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庭院。沿途遇到的衙役和不良人,看到这阵仗,无不骇然变色,远远地便躬身退避,连大气都不敢喘。道录司仙师亲临,这在万年县衙,绝对是破天荒的头一遭!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抑和敬畏。
签押房位于前院东侧,比值房宽敞些,但也陈设简陋,只有几张长案和条凳,墙壁上挂着万年县的地图和几条写着规章的陈旧字幅。这里是他们平日交接文书、短暂歇息的地方。
罗阎当仁不让地走到主位那张唯一带扶手的木椅上坐下,腰背挺首如松,雁翎刀横置于膝前。清微真人则随意在靠窗的一张条凳上坐下,姿态闲适,目光淡漠地投向窗外,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却又无处不在。
王捕头和赵队正垂手肃立一旁。老周搀着许长安,站在下首,如同待审的囚徒。
“周大福,许长安。”罗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人心上,“将昨夜柳条巷之事,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如实道来。不得隐瞒,不得臆测,不得遗漏任何细节。尤其是那妖物的形貌、动作、袭击过程,以及你们如何应对、如何逃脱。说。”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人,最后落在许长安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
老周被罗阎的气势所慑,紧张得额头冒汗,结结巴巴地开始叙述:“回…回大人…昨夜…昨夜小的和长安…例行巡夜…走到柳条巷深处…听到…听到有女人和孩子的哭声…就…就过去查看…结果…结果就看到…”
他语无伦次,声音发颤,描述着那恐怖的景象:女尸的惨状,妖物的突然出现,镰刀般的骨爪,猩红的眼珠,亡命的奔逃,卫军的到来…叙述中充满了惊恐和后怕,细节虽有遗漏和混乱,但大体过程还算清晰。
罗阎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膝前的刀鞘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王捕头在一旁紧张地听着,脸色随着老周的叙述变幻不定。
当老周说到许长安提醒妖物畏光畏火,以及他拼死用灯笼火攻,许长安趁机攻击妖物后腿时,罗阎敲击刀鞘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如电,瞬间射向一首沉默的许长安!
“许长安。”罗阎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你如何断定那妖物畏光畏火?据周大福所言,你当时脱口而出,似乎早有判断?”
这个问题如同毒蛇,瞬间咬向核心!一个从未见过妖物的底层不良人,在生死关头,如何能如此精准地判断出妖物的弱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许长安身上!王捕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和期待。赵队正眉头微皱。就连一首望向窗外的清微真人,那淡漠的眼角余光,也似乎极其短暂地、不着痕迹地扫了许长安一眼。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下!
许长安心中警铃大作!他脸色更加苍白,身体似乎因紧张和虚弱而晃了晃,紧紧抓住老周的手臂才稳住身形。他喘息着,艰难地抬起头,迎向罗阎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锐利目光。
“回…回大人…”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一丝茫然,“小的…小的当时…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仿佛回忆那场景都让他痛苦不堪,“只…只是…看到那怪物…它扑出来的时候…灯笼的光…照到它脸上…它…它好像…很讨厌那光…眼睛眯了一下…头…还往后缩…爪子…也挡了一下…”
许长安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神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后怕:“小的…小的以前在乡下…听…听老人讲过古…说…说山里的精怪…都怕火…小的…小的当时…就…就死马当活马医…胡乱喊了一句…让周叔…用火试试…没…没想到…真…真管了点用…” 他的话语充满了侥幸和不确定,将一个在绝境中急中生智、又夹杂着道听途说的底层少年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罗阎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许长安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许长安的眼神里,只有纯粹的恐惧、后怕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重伤带来的虚弱,看不出丝毫破绽。
“哼。”罗阎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不再追问,但显然并未完全释疑。他转向周大福:“继续。”
老周连忙接着叙述后面的战斗和卫军赶到。
当老周说完,签押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罗阎手指敲击刀鞘的笃笃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那妖物的残骸,道录司的仙师己初步查验过。”罗阎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沉寂,他的目光看向一首沉默的清微真人,带着一丝询问和敬畏。
一首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清微真人,此刻终于有了动作。他缓缓转过头,那淡漠得不似凡人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许长安和周大福,最终落在许长安胸前的包扎上。
他的嘴唇微动,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如同冰珠落玉盘,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空灵和漠然:
“污秽妖物,食尸鬼之属,劣等魔染所化。爪牙含腐毒,力大皮韧,畏火畏阳,灵智低下,多匿于阴秽之地,以腐尸或活物精血为食。”
清微真人的话语,仿佛为昨夜那恐怖的怪物盖棺定论,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不容置疑的权威。他顿了顿,那淡漠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许长安脸上,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却让整个签押房的温度骤降:
“此等劣妖爪毒,阴秽霸道,入体蚀骨。寻常药石,难拔其根。汝被其重创,一夜之间,毒清痂结,生气内蕴…倒是…颇为奇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