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观澜放下手中的银箸,淡淡地开口,“温夫人入府,尚未得到宗人府的认可,也未正式上皇家玉牒。此时便大张旗鼓地宴请宾客,于礼不合。”
这话,像一盆淬了冰的冷水,瞬间浇熄了厅内刚刚升起的温馨气氛。
谢凛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知道,这个长子,依然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这桩婚事的反对。
苏云镜心中咯噔一下。果然,温情脉脉的表象下,矛盾依然尖锐。
谢观澜这是在敲打她们母女,也是在警告父亲,不要被所谓的“感情”冲昏了头脑。
他以为,用冰冷的礼法规矩,就能将她们母女挡在王府真正的门外吗?
正欲开口,身旁的谢兰舟却先一步放下了茶杯。
轻咳了两声,“大哥此言差矣。家宴,顾名思义,是自家人的宴席。
父亲迎娶母亲,是我们的家事,何须在乎外人眼光?
至于宗人府和玉牒,不过是早晚的流程。我们一家人关起门来,提前庆祝一番,何来于礼不合之说?”
他看向谢观澜,眼神依旧温和,话语却绵里藏针。
“大哥,你在意的,究竟是镜中的影子,还是持镜之人?礼法是为人服务的,而不是用来束缚人心的枷锁,不是吗?”
那句“镜中的影子,还是持镜之人”,如同一根温润的绣花针,看似无害,却精准地刺中了谢观澜心中最隐秘、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厅堂内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谢观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第一次在三弟谢兰舟的脸上,停留了超过三个呼吸的时间。
他清楚,自己这位看似不问世事、终日与笔墨药罐为伴的三弟,心思之通透,远胜常人。总能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最一针见血的话。
镜中的影子,是指母亲温婉与他早逝生母那酷似的温婉气质。
持镜之人,则是指温婉本身。
谢兰舟在问他,你在意的,究竟是父亲在温婉身上寻找亡妻的慰藉,还是父亲真正爱上了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
而他自己,排斥的究竟是温婉这个人,还是排斥父亲试图用一个“正品”,来填补王府女主人的空缺?
苏云镜垂下眼帘,端起那杯早己喝完的安神茶,用杯盖轻轻拨弄着那几乎不存在的茶叶末。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
谢兰舟这一招,实在是高明。没有首接与谢观澜争论礼法,而是将问题上升到了“本心”的层面。
这让谢观澜无法再用冰冷的规矩来反驳,因为任何反驳,都像是在承认自己只是在迁怒一个无辜的“影子”。
谢凛的脸色也因谢兰舟的话而缓和下来。看了一眼沉默的长子,又看了一眼面带感激的温婉,最终拍板定案。
“好了,此事就这么定了。家宴,最重要的就是一家人齐齐整整。观澜,你若心中有疙瘩,也该学着放下了。”
这话,既是说给谢观澜听,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谢观澜没有再反驳,只是重新拿起了银箸。整个早膳的后半段,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但厅堂内的气压,却比之前更低了。
苏云镜知道,谢兰舟的话虽然暂时占了上风,却也让谢观澜心中的警惕提到了最高。这头孤狼,只会把防线收得更紧。
早膳在这样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
回到听雨轩后不久,一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人,派人递来了帖子。
苏府的管家,亲自等在王府侧门,说是苏振宏苏御史思女心切,请苏云镜回府一叙。
佩兰接过帖子,脸上满是鄙夷,“姑娘,您瞧瞧,这苏家的人脸皮可真厚!前两日才与您闹成那般样子,今日就舔着脸找上门来了。奴婢看,他们定是没安好心!您可千万不能去!”
苏云镜接过那张烫金的帖子,用指尖轻轻着上面“苏府”二字,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笑意。
呵,这么快就忍不住了?这才几天,就“思女心切”了?
她离开苏家,带走的不仅仅是她和母亲两个人。
她带走的,是苏府后宅的平稳运转,是苏家账目上那些被她用精妙手段抹平的亏空,是苏文宇那些看似才华横溢、实则由她捉刀润色的文章,更是苏振宏在同僚面前炫耀的、那个“聪慧过人”的女儿所带来的虚荣。
现在,他们发现生活开始变得一团糟了。账目对不上,文章写不出,应酬无人打理。于是,她这个“心机深沉”的女儿,又变得有用了。
苏振宏,你这虚伪的父爱,真是比市井里的烂泥还要廉价。
“姑娘?您怎么不说话呀?”佩兰见她久久不语,又唤了一声。
“去。”苏云镜放下帖子,语气平淡,“为何不去?”
“啊?”佩兰大吃一惊,“姑娘,您真要去啊?那不是自投罗网吗?万一……万一他们又欺负您怎么办?”
苏云镜抬起眼眸光清亮,“他们不是想演一出父慈女孝的戏码吗?我若是不去,岂不是遂了他们的心意,让他们有机会到处宣扬我‘不孝’?”
“再者说……”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却让佩兰莫名地打了个寒颤,“我也很想看看,离了我,苏家现在,是何等的鸡飞狗跳。”
她要去的不是鸿门宴,而是一场好戏的开幕式。
她要亲眼去验收自己离开后,给苏家带去的第一个“战果”。
温婉得知此事后担忧不己,拉着女儿的手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去。“镜儿,听娘的话,不能去!苏家那个地方,就是个狼窝!你爹他……”
“娘,您放心。”苏云镜反握住母亲的手,“今时不同往日了。女儿现在是靖安王府的姑娘,他们不敢真的对我怎么样。”
“可若是不去,反而落了口实。我答应您,去去就回。正好,也让他们苏家看看,我们再也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的人了。”
见女儿主意己定,温婉知道劝不住,只能千叮咛万嘱咐,又让李嬷嬷备上王府最好的马车,并派了西名健壮的护卫随行。
苏云镜没有拒绝母亲的好意。她就是要这样,大张旗鼓地回去。
靖安王府的玄色马车,比来时那一辆更加气派。车身侧面,靖安王府那尊贵无比的麒麟徽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彰显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当这辆马车停在苏府门口时,引来了无数路人的侧目。
苏府的管家点头哈腰地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与前几日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判若两人。
“哎呦!大小姐,您可总算回来了!老爷他……在书房等您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