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厚重、带着硫磺和煤尘颗粒的黑暗,塞满了八岁吴振业的每一个毛孔。不是在床上,是在冰冷潮湿的炕沿下。母亲像护崽的母兽,用单薄的身体死死压着他,一只粗糙的手带着汗和泪的咸湿,死死捂着他的嘴。巨大的、沉闷的、如同大地内脏被撕裂的轰鸣,隔着厚厚的泥土和岩石层,从极深的地方传来。炕桌在跳,碗柜里的粗瓷碗叮当乱响,煤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最终“噗”地熄灭。
然后,是死寂。比黑暗更恐怖的死寂。
几秒钟后,尖利的、非人的哨声撕裂了这片死寂!那是井口方向传来的,矿上最高级别的灾变警报!紧接着,是无数杂沓的脚步、嘶哑的哭喊、铁器碰撞的刺耳噪音,潮水般涌向同一个方向——大黑山煤矿那吞噬一切的黑黢黢的井口。
压在身上的力道骤然一松。母亲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呜咽,猛地从地上弹起,疯了般扑向门口。门栓被她撞得哐当响。吴振业也被那巨大的恐惧攫住,连滚爬爬地跟在后面。
井口广场己被混乱的人潮和刺眼的矿灯照得亮如白昼。巨大的卷扬机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将沉重的罐笼一次次提上、放下。每一次罐笼门打开,涌出的不是下班的矿工,而是……焦黑的、扭曲的、淌着黑红色泥浆的残破躯体,或者裹着肮脏白布、了无生气的长条形包袱。浓烈的焦糊味、血腥味、还有地下深处带出来的、混合着瓦斯和岩石粉末的死亡气息,像一只巨大的、腐烂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大勇——!吴大勇——!掘进三队的吴大勇出来没?!”母亲的声音劈了,指甲深深抠进一个满脸煤灰、眼神呆滞的安全员胳膊里。
安全员嘴唇哆嗦着,目光扫过手中被煤泥浸透的花名册,又茫然地望向那源源不断吐出死亡和绝望的罐笼口,最终只是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那摇头的动作,像一把钝刀,缓慢地锯断了母亲最后一丝强撑的神经。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漏气的“嗬嗬”声,身体软泥般瘫倒在地。
吴振业僵在原地。小小的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他看见了。就在罐笼口,一个被抬出来的担架上,一只焦黑变形、糊着煤渣的手,从白布里滑落出来,无力地垂向地面。那粗糙的手掌虎口处,有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弯月形的旧疤——是父亲冬天劈柴时被斧头划的。疤还在,手却像烧过的枯枝。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弯下腰,呕吐物混合着胆汁的苦涩冲口而出,灼烧着喉咙。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扭曲: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号、担架滑落的那只焦手、安全员摇头时脸上麻木的煤灰、还有远处矿长李富贵那油光水滑的胖脸在混乱人群中一闪而过,正对着几个穿制服的人点头哈腰,脸上堆着一种与这炼狱格格不入的、近乎谄媚的焦急。
混乱、无序、绝望的黑暗……还有那张油滑的脸。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八岁孩童的视网膜深处。
黑纱。白花。低回的哀乐。父亲吴大勇的葬礼简单得近乎寒酸。一方小小的骨灰盒,代替了那个高大沉默的男人,摆在灵堂中央。照片是父亲唯一一张像样的登记照,严肃,甚至有些拘谨。前来吊唁的多是同样穷困潦倒的矿工和家属,带着微薄的奠仪和沉重的叹息。
矿上只来了一个工会的小干事,放下一个薄薄的白信封和一纸打印的、盖着红章的《事故善后处理通知书》。母亲颤抖着手接过通知书,上面冰冷的铅字写着“一次性抚恤金:人民币捌佰元整”,还有几行关于“意外事故”、“深表哀悼”、“吸取教训”的套话。小干事嘴唇嗫嚅着,眼神躲闪:“嫂子…矿上…矿上也很困难…李矿长他们…也是尽力了…”
“尽力?”母亲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锈,她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小干事,“李富贵尽力减刑去了?张强尽力病死了?我男人呢?他尽力死在地底下了?!”她扬手就要把那张纸撕碎。
“妈!”吴振业扑上去,死死抱住母亲的手臂。那张薄薄的纸片飘落在地。他低头,目光扫过那几行冰冷的字。八岁的孩子认不全所有的字,但“李富贵”、“张强”、“有期徒刑七年”、“五年”、“重大立功”、“减刑”、“保外就医”这些词,却像带着毒刺的荆棘,狠狠扎进眼里。
葬礼结束,人群散去。空旷的灵堂里只剩下母子俩和那个小小的骨灰盒。吴振业默默地蹲在地上,捡起那张被揉皱的通知书,一点一点将它抚平。油滑的脸(李富贵)、冰冷的铅字(减刑)、父亲焦黑的手(死亡)、母亲绝望的哭号(不公)……这些碎片在他幼小的脑海里疯狂冲撞、旋转,最终搅拌成一锅粘稠、腥臭、名为“规则崩坏”的毒液。
他走到灵堂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给父亲烧纸钱的破搪瓷盆,灰烬尚温。他面无表情地将那张抚平的通知书,轻轻放在了灰烬的最上面。纸张的边缘很快被余烬燎得卷曲、发黑,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嘴。规则?秩序?不过是写在纸上,一烧就成灰的谎言。真正的秩序……需要更强硬的手来矫正。一个模糊的、带着血腥气的念头,第一次像毒藤的嫩芽,在他冰冷的心底悄然萌发。
父亲死后,家彻底沉入了无声的泥潭。母亲像被抽干了灵魂,终日对着窗外出神,偶尔的动静就是剧烈的咳嗽和清洗——近乎病态地清洗。她一遍遍擦拭着家里仅有的几件家具,尤其是父亲用过的一个掉了漆的旧工具箱。劣质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混合着水汽,成了家里挥之不去的背景。
这气味起初让吴振业窒息,像无数根细针扎着鼻腔。但不知从何时起,它变了。当母亲又一次剧烈咳嗽,咳得弯下腰,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滴落在刚擦过的、湿漉漉的地面上时,吴振业默默走过去,拿起地上那瓶气味刺鼻的消毒水,拧开盖子,倒了一些在染血的抹布上,用力擦拭。那股冰冷、尖锐的气味弥漫开来,神奇地覆盖了血腥的铁锈味,留下一种近乎“洁净”的空白。
他看着那块被擦得发白的地面,又低头看看自己沾了污迹的鞋。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冲出门,跑到屋后那条堆满垃圾和煤渣的臭水沟边。
沟里是蠕动、腐烂的乐园。他蹲在沟沿,目光像精准的探针,在浑浊的污水和漂浮的秽物中搜寻。一只被污水泡得发胀、甲壳上沾满油污的死蟑螂。一条肚皮翻白、爬满苍蝇蛆虫的死老鼠。一只被顽童扯掉翅膀、踩得稀烂的蜻蜓。这些都是“污秽”,是“失序”的象征,是像李富贵、像张强、像那些害死父亲又逃脱惩罚的“渣滓”一样的存在。
他用两根树枝做成的简陋“镊子”,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标本”夹起,避开蠕动的蛆虫,放进一个捡来的、洗刷过无数遍的玻璃罐头瓶里。回到家,他避开母亲空洞的目光,躲在床底下自己那片小小的“净土”里。他模仿着自然课本上的插图,用从垃圾堆捡来的小纸片,写上歪歪扭扭的标签:“蟑螂(肮脏)”、“老鼠(病菌)”、“蜻蜓(残缺)”。然后,他打开那瓶消毒水。
浓烈、冰冷、带着特殊溶剂气味的液体被他小心地滴入瓶中,一点点淹没那些丑陋的虫尸。刺鼻的气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升腾。他看着那些污秽在透明的液体中慢慢变得“干净”——至少表面漂浮的油污被溶解了,蛆虫不动了。一种奇异的、掌控一切的感觉,一种亲手将“混乱”归零、将“污秽”净化的冰冷满足感,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消毒水的气味不再刺鼻,它成了圣洁的熏香,是他执行净化仪式的圣油。
他拿起小刀,在床底一块松动的砖石背面,刻下了一个小小的、只有他自己明白的符号——一个扭曲的十字架,交叉点上画着一个代表被抹除的圆圈。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的“清理”行动留下标记。他凝视着玻璃瓶中浸泡在消毒水里的虫尸,眼神空洞,深处却燃烧着一簇冰冷、执拗、名为“秩序”的火焰。这火焰,将用一生去焚烧他所认定的“污垢”。
筒子楼破旧的窗户透进最后一线惨淡的暮光,勾勒出少年蹲在床底、凝视标本瓶的瘦削轮廓。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化不开,像一层无形的裹尸布,将他和他的世界,与外面那个倾斜、崩坏的人间,彻底隔绝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