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里那股沉闷的低气压,比办公室里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炽灯冰冷的光线洒在铺着简单条纹桌布的餐桌上。桌上摆着两个盘子,盛着刚热好的晚餐:一盘清炒生菜,油放得极少,菜叶有些蔫软;一盘是中午剩饭加水煮成、带着糊味的稀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水汽蒸腾后留下的、带着生涩的食物气味。
林晚低着头,用调羹机械地搅动着碗里稀薄的米汤。碗是粗瓷的,边缘有个不易察觉的小豁口,是她昨天洗碗心神不宁时磕碰出来的。胃里持续的隐隐作痛,和被理查德斥责后残留的灼烧感混合在一起,让她几乎毫无食欲。额角撞到桌角的地方还在钝痛,青紫得更厉害了些,对着餐桌上方明亮的灯光,更显得触目惊心。
对面的陆昊同样沉默。他只吃了两口青菜,眉头从进门起就未曾舒展过,眉宇间的沟壑深得像被刀刻出来的。他面前的粥碗几乎是满的,米粒沉在浑浊的汤水里。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桌布粗糙的纹路上,像是在研究什么深奥的哲学图案。偶尔,他会端起旁边的水杯喝一口,玻璃杯磕在桌面上的轻响,是这令人窒息的安静房间里唯一不规律的噪音。
那份债务表格——那张被林晚紧紧攥在口袋里、仿佛带着地狱温度的清单纸页——此刻就安静地躺在餐桌正中央,像一道血淋淋的伤疤,横亘在两人之间。
表格是林晚下午被理查德轰出办公室后,在茶水间颤抖着双手做的。她掏出手机,登录那个被透支得千疮百孔的共同账户,找出所有未清账单的截屏,然后——在巨大的眩晕和麻木中——在随身携带的记账小本子上,列下了这个足以让人心脏停跳的负债总览。
纸上罗列着:
房贷(上月+本月+高额罚息): 那个明黄色的催缴信金额被放大了倍数。
蜜月信用卡(两张卡循环最低): 巨大的数字令人窒息。
林嘉明“一次性”赔偿(分期支付中): 又一个分期的噩梦。
程佩云本月康复医院费用(己逾期): 医院的催款单也在叠加。
水、电、燃气费(欠缴两月): 数字不大,却像不断滴水的破屋。
陆昊私人两张卡(最低还款额): 其中一张显示余额为负,己被冻结。
某小额借贷平台(陈志伟介绍): 一个林晚之前没仔细问过来源的神秘借贷,每月高昂利息让她心惊。
新增:律师函提及的“个人债务处理费预付定金”……(这行字林晚写得极其潦草,手抖得厉害)
最下方,她用尽力气写下那个加总后的最终数目。那数字本身己经超越了恐惧,只剩下一种彻底的、坠入无底深渊般的冰冷虚无。
她不知道陆昊是否己经收到律师的正式函件,也不知道他所欠的“个人债务”具体为何,更不明白那笔“预付定金”又从何而来。她只知道,这张纸上的总和,是他们此刻无法承受之重,足以碾碎一切残存的体面。
林晚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对面的陆昊。
从她把这张表格推到餐桌中间,到现在己经过去了近十分钟。十分钟的死寂。
她推过去时,甚至不敢说话,只是用指尖微微颤抖着,将那承载着末日审判般的纸页挪到他视线所及的位置。她内心在疯狂呐喊:看到它!说话!哪怕再骂我一句,再指责我工作失误连累了家里!随便说点什么!我们该怎么办?!我们需要谈谈!这日子要怎么过?!
然而,陆昊只是在那张纸进入视野的瞬间,眼皮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的目光在那巨大的数字上停留了大概一秒,或许两秒?然后,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地,移开了。
那眼神空洞得可怕,连愤怒或者绝望的影子都没有。仿佛那张纸,那串比他们房产价值高出不知多少倍的赤字,那足以拖垮他们一生的债务,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他抬手,用更用力也更粗鲁的动作拿起水杯,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水顺着喉结滚动下去。他放下杯子,发出比刚才更响一点的磕碰声。
然后,他又一次低下头,开始研究那块在他眼中似乎蕴含无穷奥秘的桌布条纹。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显得突兀,发出轻微的、规律的敲击声。嗒。嗒。嗒。
那是唯一的回应。
也是最大的暴力。
林晚看着陆昊那张线条冷硬、毫无表情的侧脸。下午理查德那番冰冷的训斥再次在耳边轰响:“……任何个人的破事,都不该成为影响工作的借口!我只看结果!……尤其在目前公司结构优化的重要窗口期!……”
家里的债务是“破事”。公司裁员的风险是悬剑。她的错误是耻辱。而他,那个将所有困难视为“不用你操心”的男人,此刻选择用这种彻底的、冰冷的沉默来面对这场毁灭性的债务危机。
她感到一股强烈的恶心反涌上来,不仅是因为胃痛,更是因为眼前这令人绝望的无声。他甚至连愤怒和质问都吝于施舍。这种彻头彻尾的忽视,比任何控诉都更清晰地宣告了他的立场:他早己认定,讨论是徒劳。挣扎是徒劳。她的存在,她的担忧,连同这张承载着他们共同沉没命运的表格,在他眼前都毫无意义。
他或许正在心里盘算着那张裁员名单最后的可能。他或许沉浸在陈志伟那些“精明建议”带来的灰色幻影里,盘算着如何用更大的冒险去填这绝望的窟窿。他或许……只是单纯地想逃避,像鸵鸟把头深深埋进滚烫的沙里。
唯独,没有她。
他们坐在同一张餐桌旁,吃着同样索然无味的食物,被同一座如山倾塌的债务埋葬。
一个在沉默中发出无声的、濒死的呼救。
一个在沉默中,亲手在彼此之间砌上了冰冷的、无法逾越的高墙。
林晚的目光从陆昊那张冻结的脸,缓缓移动到那张无声地控诉着一切的债务表格上。那个加总的数字,在惨白的灯光下,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尖啸。
她感觉到自己体内残存的那一点点名为“希望”的火星,在那片沉默的冰原上,正悄然熄灭,连一缕青烟都未曾留下。
胃部的绞痛似乎也因此麻木了。
只剩下心口那块巨大的、被无声的债务和彻底的沉默共同挤压出的、永恒的冰凉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