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司后巷的海棠开得正好,苏挽棠站在偏殿门口,指尖轻轻拂过门框上的铜环。
三天前端妃的信笺还焐在她心口,“茶寮盟该有更多人加入”的字迹被体温浸得发暖。
她低头看了眼腰间的锦袋——里面装着小桃刚磨好的茉莉粉,是要撒在千层酥上的。
“苏姐姐,端妃娘娘到了。”小桃的声音从巷口传来。
苏挽棠抬眼,就见端妃林婉柔扶着绿芜的手缓步过来。
曾经的盛宠妃嫔如今只着月白素裙,鬓边仅簪一支银步摇,发梢却还沾着晨露,像特意赶在日出前梳的妆。
她目光扫过偏殿门楣时顿了顿,唇角勾起极淡的笑:“好个清静所在。”
“娘娘请。”苏挽棠侧身让开,闻到端妃袖间若有若无的沉水香,和那日冷宫偏殿里的冷茶味截然不同。
紧随其后的是容嫔秦氏。
这位宁殿宠妃今日穿了茜色罗裙,腕上金镯撞出清脆声响,进殿时却先拿帕子掩了鼻:“御膳司总带着股灶灰味。”她眼尾扫过案几上的白瓷盏,“你说的茶点,可别让本宫失望。”
紫鸢来得最悄。
九公主的贴身宫女素日总跟在主子身边,此刻却换了身青衫,发间只别枚木簪,进门时还顺手替花影撩了撩门帘。
花影是昭殿的才人,出身商户之女,此刻正攥着帕子绞来绞去,葱管似的指甲都泛了白:“苏厨娘,我...我是不是不该来?”
“花才人请坐。”苏挽棠引她到窗边,那里光线最柔。
她注意到花影袖口翻出的线头——该是被人撕过,“今日只有茶点,没有规矩。”
最后进门的是秋荷。
这宫女原是周玉娘安插在御膳司的眼线,此刻系着杂役的青布围裙,捧着个铜炭盆进来时,发顶还沾着片海棠瓣:“苏姐姐,炭火烧得旺,您看够不够?”她垂首拨弄炭块,眼角余光却扫过端妃腕间的翡翠镯子。
苏挽棠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转身揭开食盒:“今日备了两样茶点。这蜜饯山楂球,是用去年霜降前的山里红做的,裹了三层蜜霜。”她拈起一颗放在白瓷碟里,“娘娘们尝尝?”
容嫔先动了筷子。
山楂球入口的瞬间,她眼尾的金粉跟着睫毛颤了颤——先是蜜霜的甜漫开,接着是山楂的酸首戳舌尖,像极了她初入宫时,在御花园捡到的野果。
“酸得人心慌。”她放下筷子,语气却软了些。
花影的手指在帕子上绞出个褶子。
她盯着碟里的山楂球,忽然轻声道:“我小时候...在家偷吃过母亲藏的糖渍果子。”她抬头时眼眶泛红,“那时候母亲总说‘等阿影嫁了好人家,天天给你做’,可现在...连宫里的糖,都要求着掌事姑姑给。”
端妃轻轻抿了口桂花杏仁茶。
茶汤入口是杏仁的醇厚,尾调浮起桂花香,像极了她未被禁足前,皇帝带她去御苑赏桂时,太监捧来的那盏茶。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规矩。”她着茶盏边沿,声音轻得像风,“可规矩是人定的,总该有人试着破一破。”
容嫔捏着茶盏的手紧了又松。
她望着苏挽棠腰间的锦袋,忽然道:“你不过是个三等厨娘,怎敢在这深宫里做这样的事?”
苏挽棠替她续了盏茶,茶汤在盏中荡出金波:“奴婢从前在民间学厨,师傅说‘好的茶点,要让人吃了就想说实话’。”她取出个檀木匣,里面躺着茉莉千层酥,每片酥皮都薄得透光,“这是奴婢为各位特意做的,每一层都藏着心意——就像我们藏在规矩底下的真心。”
花影咬了口酥,茉莉香混着奶香在齿间炸开。
她望着窗外的海棠,轻声道:“原来甜,是可以自己做的。”
紫鸢一首没说话。
她捏着半块酥,忽然笑了:“九公主总说宫里的点心太腻,若知道有这样的味道...苏厨娘,你这茶寮,该多备些给孩子们的。”
容嫔的金镯又撞出声响。
她咬着酥,眼底的戒备淡了几分:“你这厨娘,倒比那些读西书的女官通透。”
茶会将散时,端妃放下茶盏。
她的指节因常年喝冷茶有些发乌,此刻却泛着暖光:“本宫从前管着凤仪殿时,结识过几位姐姐。她们如今虽不在风头浪尖,手里却有些旧人脉。”她望向苏挽棠,“你若有意,本宫明日便让人递帖子。”
苏挽棠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垂眸行了个礼,袖中清单被掌心焐得发烫——那是她这半月记下的,各宫缺什么、怕什么、念什么。
“全凭娘娘做主。”
众人离去时己近黄昏。
紫鸢临走前在她耳边低语:“九公主近日总做噩梦,苏厨娘可有空?”花影把半块没吃完的酥小心包进帕子:“我妹妹最爱茉莉香,这...能带给她吗?”容嫔甩了甩广袖,却在门口顿住:“明日宁殿要做桃花酥,你亲自来。”
秋荷最后离开。
她捧着空炭盆出门时,海棠瓣从发顶掉下来,落进她怀里——里面还揣着半块茉莉千层酥。
苏挽棠望着她的背影,在清单上“秋荷”那栏画了个圈。
小桃收拾案几时,发现苏挽棠的指尖在发抖。
“姐姐,你手怎么了?”她凑近看,见苏挽棠掌心全是汗,“是不是累着了?”
“不是。”苏挽棠摸出怀里的信笺,上面端妃的字迹被体温浸得有些模糊,“是高兴。”她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宫墙在夕阳下染成暖红,“小桃,把今日各人的话记下来。容嫔提到‘怕被取代’,花影说‘连糖都要看脸色’,紫鸢提九公主的噩梦...都要记清楚。”
“记这些做什么呀?”小桃歪着头。
苏挽棠没说话。
她走到茶寮门口,望着远处渐次亮起的宫灯。
风卷着海棠香拂过鬓角,她摸了摸心口发烫的锦袋,轻声道:“因为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孤军奋战。”
夜色渐浓时,小桃捧着个竹匣过来:“姐姐,这是今日茶会的记录。”
苏挽棠接过竹匣,烛火在她眼底跳动。
匣中叠着几页纸,墨迹未干,还沾着茉莉香。
她翻开第一页,就见小桃歪歪扭扭写着:“端妃娘娘喝茶时,手指在案几上敲了《关雎》的节拍。”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她合起竹匣,放在心口。
明日清晨...她望着窗棂上的月光,嘴角扬起极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