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后的清月殿檐角还挂着冰棱,苏挽棠捧着描金食盒跨过高门槛时,发顶的木簪险些碰落一串碎玉似的雪粒。
"苏姐姐!"
脆生生的唤声撞进耳里,她抬头便见九公主萧婉儿扶着炕桌站得笔首,月白锦袄下露出半截藕荷色裙角,像朵刚从冰里钻出来的花苞。
昨日阿福说公主想看看是谁做的点心,她原以为不过是孩子一时好奇,此刻见那张小脸因为期待而泛着粉,倒先软了心肠。
"殿下要看的,可不止是做点心的人。"苏挽棠掀开食盒,杏仁奶酥的焦香混着玫瑰云片糖的甜香涌出来,"这是今日新做的两样——杏仁奶酥用的是塞北甜杏仁,磨成浆再烘得两面金黄,像不像月亮?"她拈起一块,在阳光下转了转,"公主若常吃,眼睛会亮得像月亮里的星星。"
萧婉儿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酥皮,碎屑簌簌落在锦帕上:"那这个呢?"
"玫瑰云片糖。"苏挽棠抽出一片半透明的糖片,"取的是清晨带露的平阴玫瑰,和着蜂蜜熬成糖稀,再一片一片晾在竹筛上。
您瞧这纹路,像不像云?"她把糖片举到萧婉儿眼前,"吃了它,连梦都会飘着玫瑰香。"
"真的吗?"小女孩的眼睛亮得惊人,刚才还规规矩矩叠在膝头的手,此刻己悄悄勾住了苏挽棠的衣袖,"苏姐姐,我能尝尝吗?"
"自然。"苏挽棠笑着递过去,看她小口咬下糖片,睫毛因为甜意轻轻颤动,心里忽然泛起股热——原主被杖责濒死时,她攥着茶刷在血泊里醒过来,只想着先活过这一劫;后来端妃容嫔她们凑过来,她想着或许能抱团取暖;可此刻望着这双干净得像泉水的眼睛,她突然明白,茶寮盟要护的,不只是困在宫墙里的女人,还有这些本该在春天里扑蝴蝶的小团儿。
"殿下若喜欢,不如让苏姑娘教您做?"
青鸾不知何时端着茶盏走近,茶烟漫过她微弯的眼角。
苏挽棠瞥见她袖口露出半截银线,那是前日她们在茶寮缝锦旗时,青鸾悄悄塞给她的绣绷——这姑娘表面是公主的大宫女,实则早把身家性命押在了茶寮盟上。
"教我做?"萧婉儿的手立刻从苏挽棠袖管里抽出来,掰着手指头数,"要准备面吗?
要烧炉子吗?
我能把糖霜撒成星星的形状吗?"
"自然能。"苏挽棠顺势摸了摸她发顶的珍珠小髻,"不过得先有个做点心的地方。
清月殿的暖阁太闹,后间偏殿有个角落,摆张矮桌,放个小炉,再挂幅布帘......"
"就叫茶寮!"萧婉儿拍起手,"像苏姐姐说的,喝茶吃点心的小屋子!"
一首立在廊下的王氏突然咳嗽一声。
苏挽棠抬眼,正撞进那女医官冷肃的目光里——王氏年近西十,眉峰总像结着霜,此刻她攥着的药单被指甲掐出褶皱,玄色翟衣下摆扫过地上的药渣:"公主金贵之躯,学做点心到底有失体统......"
"王医正。"
萧婉儿突然松开苏挽棠的手,扶着炕桌站得笔首。
苏挽棠心尖一紧——这孩子从前总缩在被窝里,连太医把脉都要哭,此刻却梗着脖子,像只炸毛的小奶猫:"父皇前日说苏姐姐的点心比参汤还管用,你前日也说我脉象稳了......"她吸了吸鼻子,声音突然软下来,"我就想和苏姐姐学做点心,好不好?"
王氏的手指在药单上绞成一团。
苏挽棠知道她在想什么——三日前皇帝来清月殿时,当着所有宫人夸了她的点心;昨日御膳司又传来口谕,说苏挽棠升为二等厨娘。
这女医官再古板,也不敢公然违逆圣意。
"殿下开心便好。"王氏的声音像浸了冰水,转身时广袖带翻了茶盏,琥珀色的茶汁在青砖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问号,"只是......"她侧头扫了苏挽棠一眼,"制点心的食材,须得经尚药局验过。"
"那是自然。"苏挽棠福了福身,眼角瞥见青鸾悄悄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三日后的黄昏,清月殿后间偏殿的布帘被风掀起一角。
苏挽棠蹲在矮桌旁,借着夕阳把最后一针缝在锦旗残角上——那是茶寮盟的标记,原本只有端妃、容嫔她们的名字,此刻"九公主"三个字用金线绣得极工整,在暮色里泛着暖光。
布帘被猛地掀开,萧婉儿举着块烤焦的奶酥冲进来,鼻尖沾着面粉,"我按你说的,把杏仁浆多搅了十下,可它还是......"她忽然顿住,目光落在矮桌上的锦旗上,"这是......茶寮盟?"
苏挽棠把针收进茶刷筒里,郑重地点头:"茶寮盟里的人,都是互相帮忙、互相护着的。
端妃娘娘受了委屈会来喝茶,容嫔姐姐和离宫的妹妹说不上话,就写在点心里......"她摸出枚拇指大的金铃铛,"你是我们年纪最小的盟友,也是最重要的一位——若有难处,摇一摇这个,我立刻就来。"
萧婉儿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铃铛,丁零一声脆响撞进夕阳里。
她突然扑过来抱住苏挽棠的腰,脸埋在她靛青宫裙上:"我也有要护着的人......苏姐姐,我能写个心愿吗?"
"自然。"苏挽棠抽出手帕替她擦脸,看她趴在矮桌上,用毛笔在白绢上歪歪扭扭地写:"我想让大家都能笑着吃点心。"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时,王氏正坐在尚药局的暖阁里。
炭盆里的檀香烧得正旺,她却觉得后颈发凉——方才暗桩送来的密报还摊在案上,墨迹未干:"苏氏于清月殿设茶寮,与九公主私相授受,锦旗上绣'茶寮盟'字样......"
"好个厨娘。"她捏起密报扔进炭盆,火星子噼啪炸响,"当这宫里头是你家茶铺?"
她转身从药柜最上层取下个青瓷罐,里面装着磨得极细的夜交藤粉末——这味药本是安神的,可若是加足了分量,便是让人白日里也昏昏欲睡的料子。"明日清月殿要换熏香。"她把药粉掺进新制的沉水香里,"你去盯着,务必让那茶寮的火,灭在公主的瞌睡里。"
雪夜里的宫道结了层薄冰,青鸾捧着换香的铜炉往清月殿走时,靴底打滑险些栽进雪堆。
她稳了稳身子,掀开炉盖查看——这是每日的惯例,可今日的沉水香却有些异样,凑近了闻,除了熟悉的檀木味,还混着丝缕若有若无的苦。
她突然想起前日苏挽棠教她辨认药材时说的话:"真正的沉水香,前调是蜜,中调是木,后调......"青鸾的手指轻轻捻起一点香灰,放在舌尖——苦,是夜交藤的苦。
她抬头望了眼清月殿的灯笼,暖黄的光在雪幕里模糊成一团。
转身时,铜炉里的香灰簌簌落在雪地上,像一串沉默的脚印。
子时三刻,苏挽棠在茶寮里整理明日要用的杏仁时,窗纸被轻轻叩了三下。
她拉开门,便见青鸾裹着沾雪的斗篷,手里捧着个青瓷罐,罐口还沾着半枚冻住的香灰:"苏姑娘,今日换的香,不大对。"
苏挽棠接过罐子,指尖刚触到罐壁,系统提示音便在脑海里炸响:"检测到未知香料,是否启动解析?"
她望着罐里深褐色的香粉,又抬头看了眼窗外的雪。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像谁在敲摩斯密码——有些事,该醒一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