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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部那盏墨水瓶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把墙上的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空气里的劣质烟味、汗味，还有铁皮箱散发出的陈年油布和铁锈的混合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老孙头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活命宝贝”的呼喊，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马德彪的心口，也烫在死寂的空气里。
林卫东抱着冰冷的铁皮箱，站在昏黄的光晕边缘。手上伤口被融化的雪水一浸，钻心地疼，他却像块木头，感觉不到。他眼角的余光扫过马德彪。那张平时写满暴躁和蛮横的脸，此刻像冻僵的黑土地，硬邦邦的，眼神却像被惊扰的狼，在暴怒、茫然和一丝被老孙头嚎出来的、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震动之间剧烈摇摆。魁梧的身体杵在那里，像根被雷劈了半截的木头桩子。
“你！林卫东！”马德彪猛地扭过头，目光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过来，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磨铁，“给老子说清楚！这箱子…你他娘的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这问题像块石头砸进死水潭。林卫东的心猛地一沉。怎么说？说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说这是前世一个融雪的春天才露出的秘密？那会被当成疯子，还是更糟？
他抱着箱子的手臂紧了紧，冰冷的铁皮硌着骨头。他垂下眼，目光落在箱子里那本摊开的、泛黄的《寒地垦殖纪要》上。书页被煤油灯的光照着，上面细密的字迹和图样像活了过来。
“报告连长，”林卫东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刚在风雪里呛过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我爸…以前在厂里，也爱鼓捣点东西。小时候，我趴他工具箱边上玩，听他提过一嘴…说早年有厉害的师傅，对付硬东西，得用巧劲，找窍门，工具也得专门打。”他顿了顿，像是在努力回忆，“他还说…在东北…好像听人传过，有能人弄出过专门对付冻土的家伙什…埋了…可惜了…”
他抬起眼，目光坦然地迎向马德彪那双充满审视和狐疑的眼睛：“这次分到三连…路过那排塌了的旧房子…就…就想起我爸那话…瞎琢磨…万一真有东西呢？晚上冻得睡不着…就…就想去碰碰运气。”他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属于十八岁少年该有的、混杂着后怕和侥幸的局促，“没想到…真挖着了…”
理由漏洞百出。一个京城工人老爹，怎么会知道北大荒深处一个被打倒教授的秘密？但偏偏又带着点生活气的真实。马德彪死死盯着林卫东的眼睛，那里面坦荡得近乎空洞，除了冻出来的生理性水光，看不出任何撒谎的痕迹。他烦躁地“啧”了一声，像咽下去一口带沙子的糙饭，又瞥了一眼跪在地上、抱着那本破书还在抽噎的老孙头。这老东西的反应，做不了假。
“哼！”马德彪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算是暂时揭过这一茬。他目光重新落回铁皮箱上，眉头拧成个死疙瘩，像看着一堆烫手的废铜烂铁。“老孙头！”他粗声粗气地吼道，“嚎够了没？嚎够了就给老子起来！像个什么样子！”
老孙头被他一吼，打了个哆嗦，浑浊的泪还挂在脸上，却不敢再哭，只是死死抱着那本书，像抱着命根子，颤巍巍地爬了起来，佝偻的腰背显得更弯了。
“你说这是宝贝？”马德彪的枣木棍子不耐烦地敲了敲地面，“能救命？那你说！这破书…这堆铁片子…还有这…”他用棍子头嫌恶地指了指林卫东手里攥着的、沾着血泥的麦种，“这玩意儿！能顶个屁用？！能让地里明天就长出粮食来？能把这冻得跟铁疙瘩似的地给老子犁开了？！”
他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暴躁和不信，但林卫东敏锐地捕捉到，那里面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否定，多了一丝被逼到墙角、不得不面对的烦躁。
“连长！能！真能！”老孙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佝偻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急切。他顾不上擦泪，哆嗦着手，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寒地垦殖纪要》，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书页上一幅复杂的图样，又猛地抓起箱子里那把带弧度的薄铲刀，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头：
“您看！您看这图！这‘破冰铲’！关教授画的！跟这把…这把一模一样！这弧度，这薄刃！不是瞎打的！是专门对付冻土疙瘩的！用它撬冻土缝，省力！比咱们那笨镐头强！”他喘了口气，浑浊的眼睛因为激动而异常明亮，“还有这书里写的…开春冻土没化透，不能硬刨！得顺着冻层走向开沟…深沟…浅种…垄台还得堆高…能保墒（土壤湿度）保温！咱往年…都是蛮干…累死累活…苗还冻死一大片！”
他又指向另一个油纸包里的几件奇特工具：“这些…这些像是修整犁铧、打垄沟的精细家伙…书里都有图！还有这麦种！”老孙头的目光死死盯住林卫东摊开的手掌里那些暗金色的颗粒，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关教授偷偷育的…抗冻！耐寒！我老孙头在北大荒刨食几十年…没见过这种颜色的麦粒…粒大……肯定不一样！要是…要是真能种出来…开春那点粮…熬到新粮下来…就有指望了啊连长！”
老孙头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艰难地捅进了马德彪那颗被任务压得喘不过气的心锁。他沉默着，脸上肌肉绷得死紧。他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图样和术语，但他懂“省力”，懂“保苗”，懂“熬到新粮下来”这几个字的分量！三连开荒的进度像蜗牛爬，上面催命的电报一封接一封。粮仓里那点家底，他比谁都清楚，撑不到麦熟！饿肚子…饿死人的事，不是没发生过！这老东西虽然神神叨叨，可那双老眼里的光骗不了人，那是快要淹死的人抓住浮木的光！
马德彪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硬茬似的短发，目光在昏黄的灯光下，从激动得浑身发抖的老孙头脸上，移到沉默抱着箱子的林卫东身上，最后死死钉在铁皮箱里那些泛黄的书页和冰冷的铁器上。
时间像是凝固了。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门外风雪永不停歇的呜咽。
林卫东抱着冰冷的箱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知道，决定命运的天平，此刻就悬在马德彪一念之间。是继续蛮干，等着粮荒和绝望吞噬一切？还是抓住这箱子里微弱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火种？
终于，马德彪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沉闷的吞咽声。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暴怒和茫然被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狠厉取代。他不再看老孙头和林卫东，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墙角那根油亮的枣木棍子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