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空气凝住了。老孙头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出。老赵头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煤灰，把锤子往铁砧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闷响，算是打了招呼，眼神却瞟着马德彪脚边那根油亮的枣木棍子。
“弄出个鸟样了？”马德彪终于开口，声音像砂纸磨着冻土，带着惯有的不耐烦和审视。他抬脚，沉重的翻毛皮鞋踩得地上煤灰一扬，径首走到工作台前，粗大的手指捏起那把还带着余温的新犁铧头。入手沉甸甸的，冰冷的金属触感。那特殊的弧度，那薄得有点吓人的刃口，还有旁边那个固定在旧犁架上、带着小轮子的“深浅调节器”，在他眼里怎么看都透着股邪乎劲儿。
“就这破铁片子？”他掂了掂，鼻子里哼出一股粗气，“能顶用？比得上老子的‘烧火棍’？”
没人敢接话。林卫东松开拉着风箱的手，手臂酸得首抖。他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没看马德彪，反而弯腰从墙角那堆废铁里，扒拉出一块冻得硬邦邦、沾满泥雪的土坷垃——那是老孙头特意从塔头甸子挖回来的冻土样本。
“连长，试试？”林卫东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拉风箱后的沙哑，把那块冻得像石头的土坷垃放在工作台边沿。
马德彪眉头拧得更紧，狐疑地看了看林卫东，又看看那块冻土。他放下新犁铧头，顺手抄起旁边一把连队常用的、厚背卷刃的老镐头。手臂肌肉贲张，抡圆了就是一镐！
“当——！”
一声震得人牙酸的巨响！火星子都蹦出来了！冻土块只是被砸掉一小块碎屑，镐头反而被震得差点脱手，虎口发麻。冻土块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
“妈的！”马德彪骂了一句，甩了甩震痛的手腕。
林卫东没说话，拿起那把新打的“破冰铲”。冰冷的木柄握在手里，他走到工作台边，没像马德彪那样抡圆了膀子，只是弓步沉腰，看准冻土块侧面一道细微的、被老镐头震出的裂纹，薄薄的弧形铲刃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悄无声息地楔了进去！
手腕一抖，腰腹发力！
“咔嚓！”
一声干脆利落的脆响！脸盆大小的一块冻土，竟被齐刷刷地撬了下来！断面光滑，露出里面盘虬的草根！
动作干净得不像在对付冻土，倒像是在切一块冻硬的黄油。
整个铁匠铺瞬间安静了。只剩下炉火呼呼的燃烧声。老孙头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老赵头抱着胳膊，古铜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鼻孔里喷出一股粗气。马德彪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块被撬下来的冻土，又猛地转向林卫东手里那把看似单薄、却透着股邪性锋锐的铲子。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哼！”马德彪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闷哼，像吞下去一块带刺的骨头。他没再看那把铲子，也没再看林卫东，目光扫向角落那个小布袋。“那玩意儿呢？”他下巴朝布袋点了点，声音依旧硬邦邦，“不是要试吗？地方找好没？别他娘的瞎霍霍！”
林卫东放下铲子：“报告连长，找好了。库房后边，背风那间放破烂的屋子，挨着山墙根，地气暖点。”
“放破烂的屋子？”马德彪眉头又皱起来，“那破地方能种出个屁？”
“关教授书里写了，”老孙头终于找到机会，佝偻着腰凑过来，声音带着急切的讨好，“这种金贵种子，头年得在暖和地界先育着…叫…叫‘春化’！咱那屋挨着山墙根，底下是陈年老土，冬天冻不透，开春地气上来的早！再想法子弄点东西遮着挡着，凑合能当个暖棚使！”
马德彪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行了行了！少给老子掉书袋！地方给你了！种子…”他盯着那小布袋，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最终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省着点用！弄坏了…老子扒你的皮！”他又狠狠瞪了林卫东一眼，“还有你！犁铧头！抓紧弄！开春要是耽误了事，老子新账旧账一起算！”
吼完，他像是多待一秒都嫌烦，猛地转身，带着一股冷风，大步流星地冲出了铁匠铺，那根枣木棍子戳地的声音在风雪里渐渐远去。
铁匠铺里，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和三人粗重的喘息。
林卫东走到角落，拿起那个装着暗金色麦种的小布袋。布袋粗糙，里面的颗粒隔着布传来坚硬的触感。他解开扎口的细麻绳，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麦种倒出一小半在掌心。暗金色的麦粒在炉火映照下，流动着温润内敛的光泽，比寻常麦种大了近一倍，沉甸甸的，像一颗颗微缩的金豆子。他把这一小半仔细地重新包好，揣进贴身的衣兜里。剩下的大半袋，依旧扎紧口，递给了眼巴巴看着的老孙头。
“孙师傅，这些收好。连部库房有老鼠。”
老孙头像捧着易碎的珍宝，枯瘦的手紧紧攥住布袋，用力点头：“放心！放心！我找个铁盒子装起来！塞到最里头！”
林卫东没再说话，弯腰抱起那把刚刚淬火、己经冷却的新式犁铧头，入手冰凉沉重。他看向老赵头：“赵师傅，还得麻烦您。这样的铧头，能打多少？”
老赵头瞥了一眼那铧头，又看看地上那块被撬开的冻土，闷声闷气地开口：“料还有。费工。最多…再打三把。犁架子…得找老孙头去废料堆里淘换能改的。”
“三把…够了。”林卫东点点头，“能改几架犁？”
“看运气。”老赵头抓起毛巾又擦了把汗，“找着结实架子，加上这‘深浅器’…两三架顶天了。”他指了指那个固定在旧犁上的调节装置。
“行。”林卫东不再多言，抱着冰冷的犁铧头，转身走向门口呼啸的风雪，“孙师傅，暖棚。”
库房后面那间放破烂的屋子，比铁匠铺还冷。没窗，只有一个破门洞，风呼呼地往里灌。地上铺的干草根本挡不住地下的寒气。唯一的好处，就是紧贴着连队那堵厚实的夯土山墙根，摸上去，确实比别处少了点刺骨的冰冷。
铁匠铺里热浪滚滚，汗臭、煤烟和淬火的白汽混在一起，呛得人喘不过气。炉火映着老赵头油亮的脊背和那把刚刚淬火、还冒着青烟的新式犁铧头。马德彪像尊黑铁塔，堵在门口，风雪卷着他的棉大衣下摆。他没说话，鹰隼似的眼睛扫过那把造型古怪的铁家伙，又扫过角落里那个装着暗金色麦种的小布袋，最后钉子一样钉在汗流浃背的林卫东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