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拖拉机沉重的轰鸣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打破了这片被严寒冰封的角落的沉寂。车灯的光柱扫过，照亮了路边几根光秃秃的木桩和几堆被雪覆盖的柴禾垛。靠近连队驻地边缘，一些低矮土坯房的门缝里，透出昏黄的油灯光，隐约映出扒着门缝向外张望的、模糊的人影轮廓，大多是孩子好奇而警惕的眼睛。
“到了！三连！下车！都麻溜的！”接站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和惯常的粗鲁。
拖拉机在连队中央一片稍显开阔、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雪地上停稳。引擎熄火，那巨大的轰鸣声骤然消失，世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某种支撑，只剩下风雪在耳边更加清晰地呼啸。
挂斗里的人早己冻得半僵，手脚麻木，反应迟钝。在接站员的厉声催促和推搡下，才像一群被驱赶的冻僵的企鹅，笨拙而狼狈地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爬下挂斗。双脚踩在深及脚踝的、冰冷粘稠的雪泥混合物里，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行李！拿好自己的行李！丢了没人管！”接站员吼着，指着旁边一堆被胡乱卸下的行李，“跟着他！去大宿舍！”他粗短的手指指向旁边一个同样裹得像粽子、只露出眼睛、提着盏昏暗马灯的人。
林卫东深吸了一口冰冷刺肺的空气，强迫冻僵的身体活动起来。他找到自己的旅行袋和脸盆，冰冷的搪瓷边缘几乎粘住手指。他跟在那个提马灯的人身后，汇入这支沉默而狼狈的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的雪路，走向连队深处那排最长的、如同巨大地窖般的土坯房。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浓烈的牲口棚的臊臭（连队旁边就是马号）、劣质煤烟燃烧的呛人气味、冻土和积雪的冰冷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集体生活的、人畜混杂的浑浊味道。脚下的雪泥在昏暗的马灯光晕下，反射着污浊的光。
队伍停在一扇厚重的、用粗大原木钉成的双开门前。门板粗糙，布满裂缝，糊着厚厚的、脏污的旧报纸，试图阻挡寒风。提马灯的人用力拉开一扇门。
“吱嘎——”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一股比外面更浓烈、更浑浊、更令人窒息的暖烘烘的气息猛地扑了出来——汗味、脚臭、劣质烟草味、发霉的被褥味、还有某种食物（很可能是咸菜疙瘩）发酵的酸气，混合着煤炉燃烧产生的二氧化硫的刺鼻气味。这气味像一堵温热的、带着馊味的墙，撞在每一个刚从冰天雪地里进来的人脸上。
门内，是一个极其巨大的空间。昏黄的、只有几盏度数极低的电灯泡悬在高高的房梁上（或者根本没有房梁，只是粗糙的檩条），光线极其微弱，勉强照亮中央一片区域。两边是长长的、如同火车硬卧般的通铺大炕，用粗糙的砖坯砌成，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三分之二的宽度。炕上铺着肮脏的、辨不清颜色的草席，上面凌乱地堆放着颜色暗淡、打着补丁的铺盖卷。此刻，炕上或坐或躺着不少人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影影绰绰，大多沉默着，只有低低的咳嗽声和偶尔翻身时草席的摩擦声。空气污浊得几乎能看见漂浮的尘埃。
“新来的！都听好了！”一个洪亮、带着浓重东北口音、不容置疑的粗粝嗓音响彻整个大屋，瞬间压过了所有窸窣声。声音来自屋子最里面，靠近一个砖砌大火炉的地方。
林卫东循声望去。火炉烧得正旺，炉口映出暗红的光，炉筒子被烧得通红。炉子旁边，站着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汉子，像一尊铁塔杵在那里。他同样穿着臃肿的棉军大衣，但没系扣子，敞着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狗皮帽子摘了，拿在手里，露出一张方正的、被北风和岁月刻满深刻纹路的脸膛，皮肤黝黑粗糙得像砂纸，下巴上是刚硬的、泛着青色的胡茬。浓眉下一双眼睛，不大，却像鹰隼般锐利，此刻正扫视着门口这群瑟瑟发抖、满脸茫然的新丁。他手里拎着一根油光发亮的枣木棍子，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裤腿。
“我是马德彪！三连连长！”汉子声音如同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到了这疙瘩，就给我把城里少爷小姐那套收起来！这里是北大荒！是前线！是战场！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甭管你爹是谁，到了这儿，就俩字儿：干活儿！”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挨个扫过门口这群脸色发青的年轻人，在林卫东那张过于平静的脸上短暂地停顿了一瞬，似乎有些意外那眼神里没有常见的恐惧或委屈，但也仅此而己。
“看见没？”马德彪用枣木棍子指了指那两排长长的、如同停尸台般的通铺大炕，“男左女右！自己找空位！铺盖自己想法解决！今晚凑合一宿，明天一早，库房领劳保！棉袄、棉裤、大头鞋、狗皮帽子！缺一样，冻掉鼻子耳朵自己兜着！”
“食堂在出门左拐把头！一天两顿！苞米碴子粥，窝窝头，咸菜疙瘩！想吃好的？自己拿工分换！没工分？喝西北风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个面露难色的女知青，“别给老子哭哭啼啼！眼泪在这疙瘩不值钱！也冻不住！想活命，想吃饱，就得下死力气干活儿！开荒、打草、修水利、伐木头…活儿有的是！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最后一条！”马德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狠厉，“都给我听仔细了！这里是兵团！是半军事化管理！纪律就是铁！就是血！不许打架斗殴！不许偷奸耍滑！更不许…搞那些个歪门邪道、资产阶级臭思想！”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几个长得还算清秀的女知青，眼神凌厉，“谁要是敢犯纪律，给老子抹黑…”他掂了掂手里的枣木棍子，发出沉闷的声响，“看见没？这‘烧火棍’，就是专门给你们这些‘嫩芽儿’准备的！保管让你长记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