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暖心中漾开一圈圈涟漪。紧张、忐忑、还有一丝微弱的期待,混杂着尚未完全消散的心寒,让她坐立不安。她强迫自己不去看手机,起身在小小的公寓里踱步,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静默的屏幕。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像是被拉长的橡皮筋。就在苏暖几乎以为那条信息石沉大海,或者凌曜依旧沉浸在某种固执的情绪里不愿回应时——
嗡。
手机屏幕骤然亮起。
【好。】
【姐姐想去哪里?】
只有两个字和一个简单的问句,却让苏暖悬着的心猛地落回实处,随即又被更复杂的情绪填满。她甚至能想象出凌曜在收到这条信息时,那瞬间亮起的眼眸和小心翼翼打下回复的样子。他不再像过去那样霸道地指定地点,而是把选择权交给了她。
苏暖选了一家离两人都不算太远、环境相对安静的咖啡馆。时间约在傍晚。
出门时,天色有些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苏暖特意穿了件高领毛衣,遮住可能还未完全消退的情绪痕迹。当她推开咖啡馆那扇挂着风铃的玻璃门时,一眼就看到了角落卡座里的凌曜。
他比她到得更早。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灰色连帽卫衣,头发似乎刚洗过,带着柔软的蓬松感,整个人看起来比在基地时清瘦了些。他低着头,双手捧着一杯早己不再冒热气的柠檬水,指尖无意识地着冰凉的杯壁。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周身弥漫的那股沉寂和……小心翼翼的紧张。像一只等待审判的、惶惑不安的幼兽。
听到风铃声和脚步声,凌曜猛地抬起头。当视线捕捉到苏暖的身影时,他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光亮,像是溺水的人终于看到了浮木。他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动作有些僵硬局促,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叫“姐姐”,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只发出一个模糊的气音。随即,那光亮又迅速黯淡下去,被浓重的愧疚和不安覆盖。他垂下眼帘,不敢再看她。
苏暖的心,被那瞬间亮起又黯淡的目光狠狠揪了一下。她走过去,在他对面的卡座坐下。服务生送来柠檬水,短暂的声响打破了两人之间凝滞的沉默。
“姐姐……” 凌曜终于鼓起勇气,再次抬起头,声音低哑干涩,带着明显的颤抖,“……对不起。”
他放在桌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着内心的巨大波澜。这句迟来的道歉,像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苏暖看着他,没有立刻回应。她端起杯子,微凉的柠檬水润了润有些发紧的喉咙。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轻音乐,窗外行人匆匆,更衬得角落这一方空间的寂静和沉重。
“凌曜,” 苏暖放下杯子,声音平静,目光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我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觉得,毁掉我的东西,阻止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是一种‘保护’?”
她问的不是盛典那件事,而是那行为背后根深蒂固的逻辑。
凌曜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避开她的视线,但最终强迫自己迎了上去。那双总是锐利或偏执的黑眸里,此刻翻涌着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暖以为他不会回答。窗外的天色似乎更暗了。
终于,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金属。
“因为……我害怕。” 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重的分量,“怕得要死。”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诉说的勇气,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际,陷入了遥远而灰暗的回忆。
“姐姐……你还记得……小时候,邻居家那个总是一个人、脏兮兮的‘小怪物’吗?”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寒意,“那就是我。”
“我爸妈……他们只在意自己的事业,在意别人的眼光。我像个多余的摆设,被丢给保姆,丢给学校。他们从不在意我是不是被欺负了,是不是受伤了,是不是……害怕。”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骨节泛白。
“学校……是地狱。”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压抑的痛楚,“因为瘦小,因为不爱说话,因为……没有父母撑腰。我就是那些坏孩子最好的玩具。书包被扔进脏水沟,课本被撕烂,午饭钱被抢走,被堵在厕所里打,被按着头吃沙子……他们骂我是‘没人要的野种’,是‘怪物’……” 那些屈辱的、痛苦的画面,即使时隔多年,依旧清晰得如同昨日,让他身体微微发抖。
“没有人帮我。老师觉得是小孩子打闹。保姆只负责我不饿死。我爸妈……呵,他们觉得丢脸,让我自己解决。”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满是自嘲和苦涩,“我试过反抗,换来的只是更狠的毒打。我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沉默,像一只缩在壳里的蜗牛,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冰冷的恶意,都在等着伤害我。”
他的目光终于移回到苏暖脸上,那双曾经写满暴戾和独占欲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脆弱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只有你……姐姐。” 他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眶迅速泛红,“只有你……会在我被堵在墙角的时候,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挡在我前面,凶巴巴地赶走那些欺负我的人……会把我拉到你家,给我洗脏兮兮的脸,给我擦药,把你的糖果分给我……会在我爸妈又忘记接我放学的时候,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回家吃饭……”
那些久远的、被苏暖几乎遗忘的温暖碎片,此刻被他用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一点一点拼凑起来,带着时光也无法磨灭的温度。
“你是我……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凌曜的声音破碎不堪,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冲出眼眶,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你保护了我。你是我唯一的温暖,唯一的……生存意义。”
他抬起手,狼狈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却越抹越多。
“所以……姐姐,” 他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被抛弃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依赖,“我太怕了……太怕再回到那种黑暗里……太怕失去你……你是我唯一的光,唯一的浮木。失去你,我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我看到有人碰你,有人想伤害你,有人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我就控制不住……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毁掉!毁掉所有可能伤害你的东西!把他们赶得远远的!把你藏起来!藏到一个只有我知道的、绝对安全的地方!”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肩膀剧烈地颤抖,“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那样做伤害了你……可是……那种恐惧……像毒蛇一样缠着我……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他像个终于找到宣泄口的孩子,语无伦次,泣不成声。那些深埋心底的、源自童年被遗弃和欺凌的巨大创伤和恐惧,第一次毫无保留地袒露在苏暖面前。那不是借口,那是血淋淋的、造就了他如今所有偏执行为的根源。
苏暖静静地听着,看着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脆弱。她以为自己的心己经足够冷硬,可此刻,那些冰冷的外壳在他破碎的哭诉和滚烫的泪水下,彻底消融了。
原来,他那些病态的占有欲,那些过激的保护行为,那扭曲的“安全感”逻辑,都源于此。他从未被真正爱过,被保护过,他像一只在冰冷雨夜里挣扎太久的小兽,只会用尖牙利爪来守护他唯一抓住的温暖。他不懂什么是健康的爱,因为他从未被温柔对待过。他只知道,抓住,死也不放手。
巨大的酸楚和心疼,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暖。原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在她早己遗忘的童年角落,那个沉默的小男孩,独自承受了那么多,背负着那么沉重的黑暗。而她随手给予的一点温暖,竟成了他整个灰暗人生里唯一的救赎,也成了如今沉重枷锁的起点。
她的眼眶也红了,喉咙哽咽。那些关于周泽的委屈,关于被迫放弃梦想的心酸,关于被不公对待的愤懑,此刻似乎也找到了倾诉的对象。
“曜曜……” 苏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也第一次,主动唤起了那个久违的、带着亲昵和心疼的称呼。
凌曜猛地抬起头,沾满泪水的眼睛惊愕又充满希冀地看着她。
苏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卸下防备的坦诚:“你知道吗?我当年退役……不是自愿的。”
凌曜的瞳孔猛地一缩,呼吸都屏住了。
“周泽……他们那些人,排挤我,打压我。” 苏暖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委屈和苦涩,“仅仅因为我是女的,因为我的打法思路和他们不一样,因为他们觉得我抢了风头……他们故意制造矛盾,在管理层面前抹黑我,甚至在训练赛里消极配合……我申诉过,抗争过,可当时俱乐部只看重流量和所谓的‘队内和谐’……最后,他们用一份不平等的合同逼我离开……”
她微微仰起头,眨了眨眼,试图逼退涌上来的水汽:“那是我……最热爱的事业啊。带着一身不甘和遗憾离开,那种感觉……就像心被挖掉了一块。很疼,很委屈,很……恨。”
“所以,我理解你的害怕。” 她看向凌曜,目光交汇,两颗伤痕累累的心第一次毫无隔阂地坦诚相对,“我们都受过伤。我们都害怕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凌曜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同样深藏的伤痕和此刻流露的理解。巨大的震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席卷了他。他不再是孤独地站在黑暗里祈求救赎的孩子,他的光,原来也曾被黑暗吞噬过。
就在这时,窗外毫无预兆地响起一声惊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瞬间连成一片密集的雨幕。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咖啡馆内的灯光显得更加温暖。
突如其来的大雨打断了两人交织的思绪。苏暖看了一眼窗外滂沱的雨势,又看了看凌曜身上单薄的卫衣。
“雨太大了,先回去吧。” 她站起身。
凌曜立刻跟着站起来,眼神里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和一丝小心翼翼。
两人走出咖啡馆,站在狭窄的屋檐下。冰冷的雨幕隔绝了世界,狂风卷着雨丝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寒意。苏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凌曜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脱下自己身上的卫衣外套,不由分说地罩在苏暖头上和身上。他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瞬间被冰冷的雨水打湿,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劲瘦的身形。他却恍若未觉,只是专注地、笨拙地用双手撑开外套,尽量为她挡住更多的风雨。
“姐姐,别淋着。” 他的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却异常坚定。
苏暖裹着带着他体温的外套,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干净的薄荷沐浴露味道,混杂着雨水的清冽。外套下,他的手臂在冷风中迅速泛起一层鸡皮疙瘩。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前,看着他被冻得微微发白却依旧固执地为她挡雨的脸,苏暖心中最后一点冰封的隔阂,轰然倒塌。
她住的公寓楼就在不远处。两人顶着风雨,快步跑向单元门。冲进昏暗的楼道,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雨声,世界瞬间安静下来。感应灯应声亮起,昏黄的光线洒在两人身上。
凌曜浑身湿透,头发还在往下滴水,T恤紧紧贴在身上,冷得微微发抖。他放下撑开外套的手,有些无措地站在苏暖面前,像一只落汤鸡,狼狈又可怜。
苏暖看着他这副样子,看着他眼中那尚未完全消散的惊惶和小心翼翼,看着他为了替她挡雨而冻得发白的嘴唇……所有的委屈、愤怒、心寒,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汹涌、更纯粹的心疼和酸软所取代。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然后,在凌曜惊愕的目光中,她向前一步,伸出双臂,主动地、紧紧地抱住了他冰冷而湿透的身体。
凌曜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膛!
“曜曜,” 苏暖的声音闷在他湿漉漉的胸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清晰无比地传入他耳中,“我们一起学习,好好相爱,好吗?”
这句话,如同天籁,瞬间击溃了凌曜所有的防线。巨大的狂喜和失而复得的庆幸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冲走了所有的不安和恐惧。他僵硬的身体终于软化下来,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缓缓地、用力地回抱住怀中的温暖。
手臂收拢,越来越紧,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苏暖的颈窝,却带着滚烫的温度。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她散发着清香的发顶,滚烫的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汹涌而出。
“好……好!” 他哽咽着,声音破碎而颤抖,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和无尽的承诺,“姐姐……我们一起……永远在一起……我会学的……我会好好学的……”
昏暗的楼道里,感应灯悄然熄灭。只有窗外哗哗的雨声,和紧紧相拥的两人。冰冷的雨水浸透衣衫,相贴的肌肤却传递着灼人的温度。过往的伤痕在彼此的坦诚和温暖的拥抱中,似乎找到了愈合的可能。
雨水冲刷着城市的尘埃,也冲刷着两颗曾经布满裂痕的心,在伤痕的废墟之上,悄然萌生出新的、名为“一起学习相爱”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