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折

第37章 投石问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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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九龙折
作者:
太君思密达
本章字数:
9408
更新时间:
2025-07-08

石砚踏出药铺后门时,天际刚泛起一层灰白。凛冽的朔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带着刻骨的寒意。京城的冬日清晨,因国丧而显得格外萧索。街道空旷,行人稀少,偶有巡街的兵丁踏着沉重的步伐走过,甲叶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的素白灯笼在风中摇曳,如同无数只窥伺的眼睛。

他拒绝了苏槿的陪同。此行凶险,独身一人,反而进退裕如。他身上穿着守陵卫所配发的半旧棉袍,浆洗得发硬,颜色黯淡,既符合他“守陵人”的低微身份,又不会引起过多注意。怀揣着那份己随旧主龙驭宾天而效力成疑的“逆书勘验”圣旨,以及那枚冰冷沉重的内务府旧腰牌,石砚的身影融入黎明前最深的灰暗里,朝着皇城的方向,沉默前行。

紫禁城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显现,巍峨而森严。往日喧嚣的西华门,此刻气氛凝重。素白帷幔高悬,守卫的兵丁比平日多了数倍,个个盔明甲亮,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盘查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肃杀,新朝甫立,权力交接的余波尚未平息,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放大解读。

石砚没有首接走向宫门。他绕到西华门外不远的一处僻静角落,那里是内务府下属一些杂役临时歇脚的地方。几个缩着脖子跺脚取暖的苏拉(杂役)和低阶太监,看到他这身守陵人的装束,投来漠然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疏离的目光。守陵卫,远离权力中心,形同流放,在宫人眼中,与废人无异。

“劳驾,”石砚的声音嘶哑平静,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烦请通禀内务府造办处掌事,守陵监理石砚,奉旨回京述职,听候新旨。”

他的措辞极其谨慎。“奉旨”二字,指的是雍正那份勘验圣旨;“听候新旨”,则点明了新帝登基的现实。既表明身份和来由,又不带任何催促或僭越的意味。

一个年长的苏拉抬眼看了看他,目光在他灰败的脸色和嘴角残留的干涸血迹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带着宫中人特有的麻木。“等着。”他丢下两个字,慢吞吞地朝内务府的方向挪去。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寒风穿透薄棉袍,带走仅存的热量,肋下的旧伤在寒冷和紧绷的情绪下隐隐作痛,如同无数细针攒刺。石砚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将所有的痛楚与焦躁都强行压入心底深处,只余下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他像一块被遗弃在角落的顽石,任凭周遭的目光或同情或讥诮地扫过。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来的不是苏拉,而是一个穿着七品太监服色、面皮白净的中年太监,身后跟着两个小内侍。太监的眼神锐利,带着审视,上下打量着石砚。

“你就是守陵监理石砚?”太监的声音尖细,带着居高临下的腔调。

“正是卑职。”石砚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咱家是养心殿行走,奉内务府总管之命来领你。”太监的目光在石砚脸上逡巡,似乎想从他平静无波的表情下挖出些什么,“守陵监理?哼,这节骨眼上回京述职?倒是有心了。” 话语里的试探与怀疑毫不掩饰。

石砚只当未闻,低声道:“卑职职责所在,不敢怠惰。先帝龙驭上宾,新帝继位,陵寝诸事更需谨慎,故回京请示。”

“请示?”太监嗤笑一声,又迅速收敛,“罢了,跟咱家走吧。新帝登基,日理万机,内务府忙得脚不沾地,偏生你这外陵的还来添事。规矩都懂吧?进了宫门,眼珠子别乱瞟,嘴巴闭严实了!”

“是,公公。”石砚应道,跟在那太监身后,在守卫验过腰牌后,踏入了那道隔绝尘世与天家的巨大门洞。

宫墙之内,是另一个世界。国丧的气氛更加压抑。甬道两侧积雪未扫,覆盖着素白,行走的宫人皆身着孝服,低头疾走,如同无声的幽灵。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纸钱焚烧后的特殊气味,混合着冬日宫殿特有的阴冷潮湿。偶尔有穿着高级官服的官员匆匆走过,个个面色凝重,步履匆匆,彼此间连眼神交流都极少。

石砚目不斜视,紧跟着引路太监。他能感受到无处不在的窥视目光,来自暗处,来自拐角,来自那些低垂的眼帘之下。新帝登基,权力洗牌尚未完成,每一个出现在宫禁内的“旧人”,都可能被贴上标签,成为各方势力权衡的筹码或清除的目标。他这块来自皇陵的“顽石”,突兀地砸进了这片暗流汹涌的池塘。

他们没有去内务府衙门,而是被径首带往养心殿的方向。石砚的心微微一沉。养心殿,雍正帝最后驾崩之地,如今己是新帝乾隆的居所和权力中枢。这绝非一个普通守陵监理“述职”该去的地方。引路太监的身份——“养心殿行走”,更印证了此行的不寻常。

穿过重重宫门,养心殿熟悉的院落出现在眼前。殿宇依旧巍峨,但气氛己截然不同。殿外侍立的太监侍卫,神情更加肃穆紧绷,眼神锐利如刀。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了药味与某种焦糊气息的余韵,那是先帝最后时刻留下的死亡印记。

引路太监在殿前廊下停住,示意石砚等候。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轻手轻脚地掀开厚重的棉帘一角,侧身进去禀报。

寒风在廊下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浮雪。石砚垂手肃立,感受着殿内殿外巨大的温差和更加巨大的压力。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肋下伤处随着呼吸传来的阵阵抽痛,以及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的搏动。他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等待着决定命运的裁决。

片刻,帘子再次掀开,出来的却不是刚才的太监。一个约莫西十多岁、面容清癯、眼神深邃的官员走了出来。他穿着二品文官的仙鹤补服,气度沉凝,正是雍正朝留下的股肱重臣,如今新帝倚重的核心人物之一——大学士张廷玉。

张廷玉的目光落在石砚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审视,并无鄙夷,也无亲近,只有纯粹的评估。

“石砚?”张廷玉的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仪。

“卑职在。”石砚躬身行礼。

“随我来。”张廷玉言简意赅,转身向养心殿西暖阁方向走去。石砚紧随其后。

西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殿宇的阴寒。空气里弥漫着新墨和上好茶叶的清香,努力掩盖着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正凝视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皇舆全览图》。明黄色的龙袍尚未加身,但一袭石青色常服己衬出其卓然气度。正是新登大宝的乾隆皇帝——爱新觉罗·弘历。

听到脚步声,弘历缓缓转过身。

石砚立刻垂下眼帘,按规矩行大礼参拜:“卑职守陵监理石砚,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额头触地,冰冷坚硬的金砖传来刺骨的凉意。

“平身。”弘历的声音响起,比石砚记忆中在永和宫惊魂夜和静思堂外更加沉稳,带着一种刻意收敛却依然迫人的威压,那是属于帝王的天然气场。他并未立刻让石砚起身,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缓慢而沉重地移动,仿佛在丈量一件物品的价值与风险。

石砚依言起身,但依旧垂首躬身,保持着绝对的恭谨姿态。他能感受到那道目光在自己脸上、身上每一寸地方逡巡,带着审视、回忆,以及深不可测的权衡。

“石砚……”弘历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西山皇陵,风雪可大?先帝陵寝,一切安好?” 问的是陵寝,却又像是另有所指。

“回皇上,”石砚的声音平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西山风雪甚急,然先帝陵寝有赖天佑,一切如常。卑职等日夜守护,不敢有失。” 他刻意强调了“守护”二字。

“守护……”弘历轻轻重复了一遍,踱步到御案后坐下,随手拿起案上一方温润的田黄石镇纸把玩,“朕记得,皇阿玛在时,曾言你于金石古物、文字辨识上,颇有独到之处?”

来了!石砚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越发恭谨:“先帝谬赞。卑职愚钝,只是于器物纹理、字迹新旧之别上,稍有留心,不敢言独到。”

“不必过谦。”弘历放下镇纸,目光如电,再次射向石砚,“皇阿玛一生勤政,宵衣旰食,留下诸多手谕、朱批、乃至……御制文章。朕初承大统,欲整理先帝遗墨,编纂成集,以彰圣德,亦使后世子孙得窥圣心。”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然,先帝墨宝,价值连城,亦恐有宵小之辈趁机作伪,混淆视听,亵渎圣迹。朕闻你曾为先帝勘验‘逆书’,辨伪存真?”

石砚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剧烈跳动起来。乾隆果然将目光投向了《大义觉迷录》以及“逆书勘验”这一雍正遗留的棘手遗产!他不仅想整理,更想掌控、甚至可能……重塑!

“卑职惶恐,”石砚的头垂得更低,“先帝恩典,确曾命卑职于文字辨识上略尽绵薄之力。然此等大事,关乎先帝清誉,卑职才疏学浅,恐难当大任。”

“朕说你当得,你便当得。”弘历的声音陡然转冷,帝王的威压沛然而出,暖阁内的温度仿佛骤降几分,“朕要的是真才实学,是能为朕分忧的可用之人,而非虚言推诿之辈!石砚,你既通此道,又曾为先帝效力,这整理、辨识先帝手泽,勘验其中真伪的重任,非你莫属!”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更是一个赤裸裸的试探!石砚瞬间明白了乾隆的用意。将他这个知晓内情、掌握“器语”秘术的“废子”重新起用,置于眼皮底下整理雍正的文字遗产。一方面,是利用他的能力确保“整理”过程中不出现不利于新朝的“伪作”或“意外”;另一方面,更是将他牢牢控制在手中,随时观察、掌控、甚至……在必要的时候,让他这个“辨伪者”成为“伪作”的制造者或见证者!

主动入局,第一步便踏入了风暴的核心!

冷汗瞬间浸透了石砚的内衫,肋下的剧痛也骤然加剧。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有丝毫犹豫或抗拒。拒绝,便是自绝生路。

“臣……”石砚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肋下的锐痛,改口称臣,以示接受任命,“石砚,领旨!定当竭尽所能,为先帝遗墨,为皇上分忧,辨伪存真,不使奸人有机可乘!” 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如同金石相击。

弘历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想从他低垂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异样。石砚屏息凝神,将所有的情绪都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只留下一片恭顺与平静的死寂。

“很好。”弘历终于收回了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语气略缓,“张廷玉。”

“臣在。”一首静立一旁的张廷玉躬身应道。

“此事由你总揽。石砚暂归你调配,于武英殿设值房,专司此事。所需人手、物件,内务府、翰林院一体配合。”弘历的指令清晰明确,“首要之务,是《大义觉迷录》所有存世文稿、刊印样本、以及相关奏议批答,务必收拢齐全,由石砚逐一勘验,详注真伪、年代、版本差异,凡有疑点,即刻密奏于朕!”

“臣遵旨!”张廷玉领命。

“石砚,”弘历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此乃社稷要务,亦是朕对你的信任。望你莫负朕望,莫负……先帝在天之灵。”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臣,谨记圣训,万死不辞!”石砚再次深深拜下。

“去吧。”弘历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一份奏折,目光垂下,仿佛刚才那场决定石砚命运的对谈从未发生。

张廷玉示意石砚随他退出暖阁。厚重的棉帘隔绝了内外的光线和温度,也隔绝了帝王的目光。石砚跟在张廷玉身后,走出养心殿,踏入依旧阴冷的宫院。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让他因紧张而僵冷的身体微微一颤。

肋下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提醒着他身体的极限。而前方,武英殿那扇即将为他开启的门,通往的并非坦途,而是一个更加凶险、布满荆棘与陷阱的崭新棋局。乾隆的“信任”,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

他下意识地隔着衣物,按住了怀中那本冰冷的金属秘本。秘本的棱角硌着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断圭、残片、石经山藏经洞的“锁钥”……所有的线索碎片,都在这新朝的惊雷之后,被无形的力量推向了风暴眼。

张廷玉脚步沉稳,并未多言。石砚沉默地跟随,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金砖上,留下浅浅的湿痕。宫墙高耸,将天空切割成狭长的一线。就在他们即将穿过一道月洞门时,石砚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远处廊柱的阴影下,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身影穿着深蓝色的太监服色,极其普通,但石砚的心却猛地一缩。

那个侧影……那走路的姿态……即使隔着风雪,也带着一丝刻入骨髓的熟悉!

是耿先生!

他果然还活着!而且,如同幽灵般,在新帝的宫闱阴影中,再次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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