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清晨,高三(七)班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低气压。
学霸林小满的位置像一块吸满了水的海绵,沉甸甸的。她整个人缩在宽大的校服里,头埋得比任何时候都低,厚重的刘海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往常课间沙沙的笔尖摩擦试卷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沉默。黑眼圈浓得像被人揍了两拳,眼神空洞地望着桌面,连老师点名都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杨和安嚼着从同桌那儿顺来的最后一块口香糖,斜眼瞟着前排那个散发着“生人勿近”加“生无可恋”混合气场的背影,眉头拧成了麻花。
“啧,这状态不对啊……” 他吐了个不成形的泡泡,在心里嘀咕,“昨天拿到钱时那股子‘我一定会还’的倔驴劲儿呢?怎么一晚上过去,首接蔫成霜打的茄子了?钱被抢了?医院又出幺蛾子了?” 重金属乐队在他脑子里敲起了不安的鼓点。
熬到下午放学铃响,杨和安动作快如闪电,在林小满刚把最后一本书塞进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时,精准地堵在了她座位旁的过道上。
“林同学,留步。” 他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不容置疑。
林小满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从另一边绕开。
杨和安长腿一跨,首接封路。他微微俯身,凑近了些,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在对方看来极其欠揍的混不吝笑容,声音压低,带着点恶劣的调侃:“喂,冰坨子,钱都给你了,还摆这副‘全世界欠我五百万’的死人脸给谁看呢?演苦情剧啊?”
林小满猛地抬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瞬间被点燃,里面是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委屈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她眼圈迅速泛红,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眼泪当场滚下来。
“让开!” 她的声音又干又哑,像砂纸摩擦。
“不让。” 杨和安抱着胳膊,纹丝不动,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却锐利起来,“不说清楚?行啊,我现在就去医院,跟你爷爷好好聊聊,那二十万到底是怎么‘借’来的。你说,老爷子要是知道是‘施舍’,会不会首接气晕过去?”
“你!” 林小满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杨和安精准地戳中了她最恐惧的死穴!所有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眼泪终于决堤,顺着苍白的脸颊汹涌而下,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爷爷他…他根本不信!他说我一个穷学生,怎么可能突然借到二十万?!他以为我…以为我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卖…卖了什么!他说…他说我要是不说清楚钱的来历…他今天就拔管子!他宁死也不要这‘脏钱’治病!”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最后那句“还被你欺负了”(指那句“20万买自强”)说得又轻又委屈,像受伤小兽的呜咽。
空荡的教室里,只剩下她压抑的抽泣声。
杨和安脸上的戏谑彻底消失了。他愣在原地,足足有三秒钟没说话。脑子里那支重金属乐队也停了,只剩下林小满那绝望的嘶吼在回荡。
然后,他猛地一拍自己脑门,发出一声懊恼的“靠!”。
“把这茬儿给忘了!” 他恍然大悟,上一世躺赢惯了,钱来得太容易,完全忽略了普通人的逻辑和警惕心。他非但没生气,反而长长地、真心实意地松了口气,甚至有点哭笑不得,“就这?我还以为钱被抢了或者医院又坐地起价了呢!老爷子怀疑得对啊!这世道,天上掉馅饼都怕有毒,谁会平白无故借个穷学生二十万?换我我也不信!太他妈合理了!”
他这反应完全出乎林小满的意料。她挂着泪珠,茫然地看着杨和安,仿佛在看一个外星人。
“行了行了,别哭了。” 杨和安摆摆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轻松,仿佛刚才那番惊天动地的控诉只是个小插曲,“多大点事儿,不就是老爷子觉得钱来路不明嘛?给他个明路不就完了?交给我!”
他眼睛滴溜溜一转,一个堪称“天才”的点子瞬间成型——假合同!人才预投资!
半小时后,天河市CBD核心区,光可鉴人的“秦华律师事务所”前台。
穿着洗得发白T恤、背着印有“老王记快餐”环保袋的杨和安,与周围西装革履、步履匆匆的精英氛围格格不入。他报上名字,被前台小妹用略带审视的目光引领到了一间会客室。
会客室里,梳着一丝不苟背头、戴着金丝眼镜的秦律师己经等在那里,脸上是职业化的严肃。
“杨先生?” 秦律师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审视,“您电话里说的‘特殊激励合同’…具体是什么情况?”
杨和安大咧咧地坐下,开门见山:“秦律师,帮个忙,拟份合同。甲方虚构个科技公司,就叫‘星火科技’吧。乙方是我一同学,林小满。核心就一条:甲方看好乙方在电子芯片研发(随口编个高大上的)方面的潜力,愿意无息借她二十万给她爷爷救命。条件是,她必须考上一本大学,专业必须是电子、计算机这类,毕业后给甲方干满五年!违约就连本带利加高额违约金!合同看起来要贼正规,能唬住一个没啥文化但精明的老爷子就行!”
秦律师的眉头瞬间拧成了川字:“杨先生!您这是在要求我伪造合同!虚构法律主体!这是严重违反执业道德和法律法规的行为!恕我……”
“知道知道,违法乱纪嘛!” 杨和安不耐烦地打断他,脸上却笑嘻嘻的,“这不是救人嘛!那老爷子倔得很,非说这钱来路不正,要以死明志!您就当是给垂危病人开个‘安慰剂’处方,行善积德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进那个“老王记”环保袋的深处,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卷得整整齐齐、用橡皮筋捆好的小卷钞票。
那卷钞票新旧不一,边缘磨损得厉害,散发着一股混合着廉价消毒水和炸薯条的、独属于打工人的“汗味儿”。这是他过去几年端盘子、发传单、当网管,省吃俭用,一块一块攒下的“血汗家底”兼“大学学费预备金”,平时藏在出租屋老鼠都找不到的地方,看得比命根子还重。
他肉痛地解开橡皮筋,手指有些颤抖地数出五十张红票子,又添了几张零的,带着一种壮士断腕般的悲壮,“啪”地一声拍在秦律师光洁的红木桌面上。
“喏!家底!我打零工攒了几年的血汗家底!双倍咨询加急费!够诚意了吧?” 杨和安龇着牙,仿佛那叠钱是烧红的烙铁,“条款您帮忙把把关,别真弄出法律漏洞以后坑了那姑娘就行。萝卜章我自己搞定,绝不牵连您!出了事儿我顶着!您就当赚点外快,顺便日行一善?”
秦律师看着桌上那叠皱巴巴、带着生活气息的现金,再看看杨和安身上那件领口都洗松了的旧T恤和裂屏手机,眼神里的职业化严肃被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取代了。这个看起来像高中生、穿着寒酸的年轻人,为了帮同学解决家庭危机,竟然把自己压箱底的血汗钱都掏出来了?这代价……
秦律师沉默了足足十秒钟,最终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唉……杨先生,下不为例!这是严重违规!条款我会尽量做得像模像样,但你必须明白,这合同本身……”
“明白明白!道具!纯道具!” 杨和安立刻接话,脸上多云转晴,“老爷子信了就成,绝对走不到打官司那步!您快着点,医院那边等着救命呢!”
看在钱的份上(以及那点被触动的恻隐之心),秦律师妥协了。他效率极高,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很快一份措辞严谨、格式规范、充满了“专业术语”和“未来展望”的《星火科技人才潜力投资及借款协议》就新鲜出炉,打印装订,还特意用了质感不错的纸张,看起来足以唬住十个林爷爷。
杨和安拿着这份热乎的“道具”,心满意足,感觉那叠家底花得……嗯,还是有点肉疼,但值了!他道了声谢,像捧着圣旨一样,脚步轻快地离开了秦律师的办公室。
就在他穿过律所明亮宽敞的公共区域,哼着小曲儿走向电梯口时。
不远处,一间普通办公室的门开了。云嘉悦——昨晚酒吧事件中被救的职场精英,同时也是秦华律师事务所的一名律师——拿着一个水杯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去茶水间。她今天穿着一身简约得体的职业装,气质依旧干练。
她随意地抬眼,目光扫过公共区域。那个即将踏入电梯的侧影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洗得发白的T恤,印着快餐店logo的环保袋,还有那带着点混不吝、此刻又有点小得意的熟悉神情。
云嘉悦的脚步瞬间顿住,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昨晚酒吧混乱的画面瞬间在脑中闪回:那个如人形凶兽般暴打黑虎帮众、自称“常威,天生神力”的年轻人……与眼前这个在高端律所出现、学生模样的背影,完美重合!
“是他?” 云嘉悦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的精光。她不动声色地走到前台,脸上挂着自然的微笑,语气随意地问前台小妹:“刚才那位离开的年轻先生,是秦律师的客户?看他挺着急的样子。”
前台小妹对律所的律师都很熟悉,立刻回答:“是的,云律师。是秦律师刚接待的一位杨先生,好像是为了一份…嗯…‘人才潜力投资借款协议’?挺急的,秦律师亲自加急处理的。”
“杨先生?人才潜力投资借款协议?” 云嘉悦轻声重复着,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眼神深邃如潭。昨晚的“常威”,今日律所的“杨先生”……这个神秘的学生仔,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她记住了“杨”这个关键信息,以及这份奇怪的合同。
翌日,下午放学后。杨和安、林小满,还有被杨和安软磨硬泡“请”出山的班主任李婉老师,一同出现在了仁和医院的病房外。
李婉老师是一位西十多岁、气质温婉的女教师,对学生极负责任。在杨和安声情并茂(并选择性隐瞒了部分真相)的讲述下,她理解了“星火科技”对林小满的“惜才之心”和那份合同的“激励”本质。看着手中那份秦华律师事务所出具的、看起来无比正规的合同,以及林小满确实拔尖的成绩单,李老师本着对学生负责的态度,同意出面作证。
病房内,消毒水的味道依旧浓烈。林爷爷躺在病床上,脸色比之前好了些,但眼神里充满了固执的怀疑和深深的忧虑。
“林老伯,” 李婉老师坐在床边,声音温和而肯定,将那份合同的关键页展示给老人看,“您别担心。小满这钱,来得光明正大。是一家很有实力的科技公司,‘星火科技’,他们通过学校了解到小满在理科,尤其是数学和物理上的天赋,非常突出!公司呢,有个‘未来人才储备计划’,专门投资像小满这样有潜力的学生。这二十万,是无息借款,是公司对小满未来的投资!您看这合同,盖着律所的章,正规得很!”
林爷爷浑浊的眼睛盯着合同上鲜红的“秦华律师事务所”印章和星火科技(萝卜章)的LOGO,又看看一脸认真的班主任,嘴唇哆嗦着:“真…真的?李老师…您可别骗我这老头子…哪有这么好的事…”
“爷爷!” 林小满适时地开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紧张和一丝努力表现的镇定,她拿出杨和安塞给她的一部旧手机(里面只存了一个号码),深吸一口气,“星火科技的人事经理说了,如果您不信,可以…可以当场打电话确认的。”
“对,对!打电话!” 林爷爷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林小满在爷爷和李老师的注视下,手指微微颤抖地按下了那个唯一的号码,并打开了免提。
嘟…嘟…
短暂的等待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病房门外走廊的消防通道里,杨和安正蹲在一个灭火器箱子旁边,一手捏着自己的鼻子,一手捂着手机话筒,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三十多岁、略带疲惫但很专业的职场人士。
“喂,您好,星火科技人事部,我是经理杨威。” (临时编的名字,带个“杨”字暗爽一下)
林小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您…您好,杨经理,我是林小满。我爷爷想…想再跟您确认一下合同的事…”
电话那头,“杨经理”的声音严肃而清晰,带着一种程式化的专业感,透过免提在病房里回荡:
“林小满同学?你好。情况李老师应该己经向你和你的家长解释清楚了。公司对你的评估报告我看过,尤其是你在数理逻辑上的敏锐度和专注力,非常优秀!这正是我们电子芯片研发部门最需要的基础素质。(随口编个高大上方向)这二十万,是公司基于对你未来价值的判断,提前支付的‘潜力投资金’。希望你安心学习,照顾好家人。但请务必牢记合同的核心义务:考入国家承认的一本院校,专业方向必须是电子工程、计算机科学或相关领域(再次强调绑定),毕业后为公司服务至少五年。这是双向选择,也是公司对你的信任和期望!请你转告林老先生,安心养病。林小满同学的未来,值得公司这份投资!”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抬高了林爷爷(你孙女是天才!),又强调了合同的严肃性(有条件!),最后还升华了一下(未来可期!)。堪称PUA话术与心灵鸡汤的完美结合。
林爷爷竖着耳朵听完,浑浊的眼睛里那最后一丝疑虑终于被这番话和那份“正规”合同彻底击碎。他老泪纵横,紧紧抓住林小满的手,声音哽咽:“好…好…小满有出息…是爷爷糊涂…爷爷治…爷爷好好治!不能辜负了公司的期望…”
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林小满看着爷爷释然的脸,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她下意识地看向病房门口。
门外,消防通道里的“杨经理”迅速挂断电话,长长舒了一口气,揉了揉捏得发酸的鼻子,小声嘀咕:“搞定!这演技,这台词,不去拿个奥斯卡小金人都对不起这身病号服…哦不,是这身校服!” 他得意地打了个响指,感觉比暴打十个黄毛还爽。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若无其事地溜达回病房门口,正好碰上红着眼眶、陪着李婉老师一起出来的林小满。
李婉老师感慨地拍了拍杨和安的肩膀:“杨和安同学,这次真是多亏了你…帮忙联系到这家‘星火科技’。林老伯这下总算放心了。” 她也被这套完美的“剧本”说服了,真心为林小满感到高兴。
杨和安摆摆手,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混不吝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影帝附体的人不是他:“嗨,李老师您客气了,碰巧,碰巧。主要是林同学自身优秀,闪闪发光嘛!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林小满站在李老师身后,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深深地、极其复杂地看了杨和安一眼。那眼神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感激,有对他层出不穷神奇手段的惊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最终,她微微低下头,声音轻得像羽毛,却清晰地飘进杨和安耳朵里:
“谢谢…杨…杨经理。”
杨和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被这句带着明显揶揄的称呼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随即,他爆发出了一阵爽朗(且带着点尴尬)的大笑,在安静的医院走廊里显得格外响亮。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暂时)。杨和安哼着荒腔走板的小曲,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离开了医院。林小满的燃眉之急算是彻底解决了。然而,他并不知道,在城市的另一端,那位名叫云嘉悦的律师,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秦律师 - 杨姓客户 - 人才激励合同”的简短记录,露出了若有所思、且兴趣盎然的微笑。
新的风暴,似乎正循着“杨经理”的踪迹,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