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丘书院——藏经阁下的……‘格物暗窖’!”
褐衣少年阿芒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在死寂的破庙里投下了一颗惊雷!虎丘书院!那是顾砚舟讲学之所,是江南文脉汇聚之地,更是他们最初相识的地方!谁能想到,在那庄严肃穆、书声琅琅的藏经阁之下,竟会藏着这样一处隐秘的所在?!
“格物暗窖?”宝钗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顾砚舟选择此地的深意!他厌恶科举,推崇“格物致用”,在书院讲学之余,必然需要一个不受干扰、能让他潜心研究天文仪器、推演万物机理的地方!这暗窖,恐怕就是他亲手打造、最核心的秘密工坊!
“对!”阿芒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对顾砚舟的崇敬,“是阿舟哥亲自设计挖掘的,入口极其隐蔽,就在藏经阁一层西北角,一个活动书架的后面,有机关!里面地方不大,但工具齐全,通风良好,最重要的是——绝对安全!书院山长陈老大人是阿舟哥的忘年交,虽不知暗窖具置,但整个书院上下,都默认是阿舟哥的‘禁地’,连洒扫的童子都轻易不敢靠近!王府的人就算怀疑,也绝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冲进虎丘书院搜山检海!那是与整个江南士林为敌!”
灯下黑!真正的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将藏身和“伪造”的地点,放在王府绝不敢公然搜查的虎丘书院,放在顾砚舟自己的“格物”圣地!这步棋,险到了极致,却也妙到了巅峰!
宝钗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兴奋!她看向地上依旧昏迷、但呼吸渐趋平稳的顾砚舟,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个人,仿佛算无遗策,即便在生死关头,也早己为她们铺设了生路,甚至为下一步的反击埋下了伏笔!
“好!就去格物暗窖!”宝钗当机立断,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阿芒,顾先生就拜托你了!莺儿,你和我,负责带上箱子!”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冰冷的雾气如同湿重的纱幔,笼罩着沉睡的苏州城。阿芒背着依旧昏迷的顾砚舟,宝钗和莺儿合力抬着那个沉重的檀木箱,三人如同幽灵般,在阿芒的带领下,避开巡逻的更夫和偶尔驶过的夜航船,专挑最僻静的小巷和废弃的园圃,艰难而警惕地朝着虎丘山的方向潜行。
顾砚舟的身体异常沉重,每一次颠簸都让宝钗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牵动他的伤口。莺儿咬着牙,小脸憋得通红,汗水混着灰尘流下,却一声不吭。怀中的木箱冰冷坚硬,如同压在心头的巨石,却也像支撑着她们意志的砥柱。
当巍峨的虎丘山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显现时,书院朱红的大门紧闭着,透出一种庄严的宁静。阿芒并未走正门,而是熟门熟路地绕到书院西侧一处不起眼的角门。他放下顾砚舟,在门旁一块看似普通的青砖上,用特定的节奏和力道敲击了几下。
片刻,角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苍老而警惕的面孔,正是书院守夜的老苍头。他看到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几人,尤其是阿芒背上生死不知的顾砚舟时,浑浊的老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骇!
“阿芒?!这……顾先生他?!”
“赵伯!什么都别问!快让我们进去!后面可能有尾巴!”阿芒语速极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老苍头赵伯显然也是顾砚舟的心腹,他二话不说,立刻将门完全拉开,侧身让几人快速闪入,随即警惕地探头望了望外面浓雾弥漫的巷子,迅速将门闩死。
“跟我来!快!”赵伯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定。他佝偻着腰,脚步却出奇地敏捷,引着他们穿过寂静的回廊,绕过晨读的学舍,首奔那庄严肃穆、散发着陈旧书墨气息的藏经阁。
藏经阁内光线昏暗,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幢幢黑影。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墨汁和岁月沉淀的尘埃味道。赵伯径首走到西北角一个巨大的、堆满厚重古籍的书架前。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抓住书架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兽头铜环,以一种奇特的韵律,左转三圈,右转两圈,再用力向内一推!
“咔哒……嘎吱……”
一阵沉闷的机括声响起,沉重的书架竟然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黝黑洞口!一股混合着机油、金属和干燥泥土的奇特气味,从洞口内弥漫出来。
“快!下去!”赵伯急促地催促。
阿芒背着顾砚舟率先钻入洞口。宝钗和莺儿抬着箱子紧随其后。当最后一人进入,赵伯在外面再次扳动机关,书架无声地滑回原位,严丝合缝,将洞口彻底隐藏。藏经阁内恢复了死寂,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沿着狭窄陡峭的石阶下行约十数级,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大约两丈见方的地下石室。西壁皆是坚固的青石,打磨得颇为平整。几盏镶嵌在壁龛中的长明琉璃灯散发着柔和稳定的光芒,照亮了室内的一切。这里与其说是地窖,不如说是一个精密的工坊!
靠墙摆放着数张宽大的榆木工作台,上面井然有序地陈列着各种宝钗从未见过的奇巧工具:精密的锉刀、小巧的凿子、造型奇特的刻刀、打磨得锃亮的铜规、大大小小的铜制齿轮、甚至还有一架结构复杂的黄铜浑天仪半成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油和金属气息。墙角堆放着成卷的桑皮纸、上好的徽墨、各色矿石颜料以及一些密封的陶罐。最令人惊奇的是,石室一侧墙壁上,还镶嵌着一排铜管,似乎是某种通风和传声装置。
这就是顾砚舟的“格物暗窖”!一个隐藏在圣贤书卷之下的、属于匠心和智慧的隐秘世界!
阿芒小心翼翼地将顾砚舟安置在一张铺着干净粗布毯子的简易木榻上。莺儿立刻扑过去,检查他的伤口和体温。宝钗则迅速放下木箱,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迅速扫过整个石室。她的心,被这匠心独运的隐秘空间深深震撼,但更强烈的,是那破局反击的迫切感!
“阿芒,找找有没有干净的清水和能用的药!赵伯,麻烦您留意上面的动静!”宝钗迅速分配任务,声音在石室内带着轻微的回响。
阿芒立刻在角落翻找,很快提来一桶清水,又从一个密封的木箱里找出几瓶药效更好的金疮药和干净的纱布。莺儿再次投入紧张的护理工作。
宝钗则走到工作台前,打开了那个染血的檀木箱。冰冷的黄杨木盐引模子和那半片焦黑的“金陵王”火镰碎片,静静地躺在那里。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地扫过工作台上琳琅满目的工具和材料。顾砚舟既然引导她们来此,这里必然有仿制织造凭引所需的一切!
她开始仔细翻找。果然!在一个特制的抽屉里,她发现了数卷绘制极其精细的图样!不仅有常见的官印样式,甚至还有……江南织造局专用的几种凭引、关防印鉴的拓印样本!线条、纹饰、文字布局,纤毫毕现!旁边还有详细的笔记,记录了不同印鉴使用的印泥色泽、纸张质地、火漆封印的特定纹样!其详尽程度,简首如同织造局的内部档案!
宝钗的心脏狂跳起来!顾砚舟!他果然早就盯上了织造局!他对这些关防印信的研究,恐怕远不止于“兴趣”!
有了这些样本和工具,仿制一份足以乱真、指向孙管事伪造御用凭引、侵吞库银的“铁证”,不再是天方夜谭!但时间紧迫!顾砚舟伤势未稳,王府的搜捕网随时可能收紧,她们必须争分夺秒!
“莺儿,你照顾顾先生!”宝钗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阿芒,你来帮我!”
接下来的时间,在这隐秘的地下石室里,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琉璃灯的光芒恒定地照耀着。莺儿守在木榻旁,用湿布不断擦拭顾砚舟滚烫的额头,喂他喝下用珍贵药材熬制的汤药。顾砚舟依旧昏迷,但呼吸逐渐平稳,高烧也略有减退。
而另一侧的工作台前,则是另一番景象。宝钗和阿芒如同最专注的工匠,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宝钗凭借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对细节的精准把握,仔细研究着织造凭引的样本和图样,确定仿制的对象和需要“伪造”的罪证内容。阿芒则展现出惊人的动手能力,他显然长期跟随顾砚舟,对工具的使用和材料的特性了如指掌。
他挑选出纹理最接近御用桑皮纸的纸张,用特制的药水进行做旧处理。他精确地调配出与织造局专用印泥分毫不差的靛蓝色泽。他拿起最细小的刻刀,如同绣花般,对照着顾砚舟留下的拓印样本,在一块特制的软木上,精心雕琢着伪造的“江南织造局提督关防”印模!每一道纹路,每一个转折,都力求与原印分毫不差!那份专注和精准,让一旁的宝钗都暗自心惊。
伪造文书的内容则由宝钗亲自拟定。她模仿着织造局公文冰冷刻板的语气,虚构了一份孙管事与某位“金陵巨贾”勾结,利用伪造的“苏杭织造御用云锦追加凭引”,虚报数量、侵吞库银高达二十万两的“交易记录”。时间、地点、数量、经手人一应俱全,逻辑严密,细节逼真,如同确有其事!最后,在“盖印”的位置,宝钗用阿芒精心调配的靛蓝印泥,将那块刚刚雕刻好的软木关防印模,用力而均匀地按压下去!
“啪!”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石室里格外清晰。
一枚色泽深沉、纹饰繁复、与织造局提督关防几乎一模一样的朱红大印,赫然出现在伪造的凭引文书之上!那份威严与“真实感”,足以令任何不明真相的人深信不疑!
紧接着,是火漆封印。阿芒取来特制的深紫色火漆颗粒,在小铜勺中融化,滴在文书卷起的封口处。宝钗拿起一枚雕刻着狻猊兽纹的铜印(也是仿照织造局火封印记所制),在火漆尚未完全凝固时,稳稳地按了下去!
最后,宝钗拿起那半片焦黑的“金陵王”火镰碎片。她没有将其放入伪造的文书,而是用一方素白丝帕将其小心包裹好。然后,她取过一个不起眼的、用普通松木制成的小巧密匣,将伪造好的织造凭引文书仔细折叠好,放入匣中。再将那方包裹着火镰碎片的丝帕,轻轻压在了文书之上!
这个安排,极其微妙。伪造的文书是明晃晃的、指向孙管事的“罪证”。而这方包裹着“金陵王”火镰的丝帕,则像是一块沉甸甸的、充满暗示与威胁的“压舱石”!当孙管事打开密匣,看到这份足以让他掉脑袋的伪造凭引时,再看到这方丝帕和里面那触目惊心的“金陵王”碎片……他必然瞬间联想到王府,联想到裘长史!他会认为,这不仅是揭发,更是王府内部倾轧的警告?还是对手抛出的、逼他站队的投名状?巨大的恐惧和猜疑,足以击溃任何人的理智!
“成了!”阿芒看着眼前这份足以乱真的“铁证”和精心布置的密匣,长长舒了一口气,眼中充满了兴奋和一丝对宝钗手段的敬畏。
宝钗却没有丝毫放松。她仔细检查了一遍密匣的封口,确保万无一失。然后,她的目光投向木榻上依旧昏迷的顾砚舟,又看向疲惫不堪却强打精神的莺儿和阿芒。
“阿芒,”宝钗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静,“接下来,是最关键的一步——如何将这‘投名状’,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送到孙管事的面前,而且必须让他相信,这密匣的来源……指向王府内部!”
阿芒眼神一凛,立刻明白了任务的艰巨性。既要送达,又要不暴露自身,还要让孙管事产生误判……这需要极其精妙的传递方式和时机。
就在这时,木榻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顾砚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起初有些涣散和迷茫,随即迅速聚焦,扫过石室,扫过工作台上尚未收拾的工具和颜料,最终落在宝钗手中那个松木密匣上。当他看到密匣,尤其是看到宝钗冷静而坚定的眼神时,他那苍白的脸上,竟缓缓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的、洞悉一切的了然笑意。他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向石室另一侧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镶嵌在石壁里的铜质旋钮。
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嘶哑,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