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和死寂,放大了所有的不安和恐惧。宝钗能感觉到身边顾砚舟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紊乱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嗬嗬声。幽闭恐惧症发作了!比在金库时更甚!
“顾砚舟!”宝钗摸索着抓住他冰冷的手。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掌心全是冷汗,死死攥着那串算盘,指骨咯咯作响。
“…黑…锁住了…船…水…”他破碎地呓语着,意识显然陷入了可怕的梦魇,十年前货舱底濒死的记忆彻底吞噬了他。
宝钗的心沉了下去。这样下去不行!他会活活被自己的恐惧耗死!她摸索着,碰到他紧握算盘的手,强行掰开他痉挛的手指,将那冰冷的铜算盘暂时拿开。然后,她摸到了自己腕间那串温润的檀木佛珠。
没有犹豫,她将佛珠一圈圈缠绕在顾砚舟那只完好的右手手腕上。温润的木珠贴上他冰冷的皮肤。
“拿着。”宝钗的声音在黑暗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是你祖父给你的,是顾家的信物,也是…薛家欠顾家的债。”她顿了顿,更用力地握紧他缠着佛珠的手腕,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和力量传递过去:“佛珠在,顾家的风骨就在。你祖父当年能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把顾家撑下去,你顾砚舟,难道要在这老鼠洞里,被自己吓死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顾砚舟混乱的意识边缘。
手腕上温润坚实的触感,像是一根锚,将他从狂暴的黑暗漩涡中稍稍拉回。破碎的呓语停了,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了一些,身体的颤抖虽未停止,却不再那么失控。黑暗中,他反手,用尽力气抓住了宝钗的手腕,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冰冷的指尖深深陷入她的皮肉,带着一种绝望的依赖。
宝钗没有挣开,任由他抓着。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她嗅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地底的土腥味,也嗅到他呼吸间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气。她听着他渐渐规律的呼吸,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听着头顶远方隐约的撞击声…还有,甬道深处,似乎…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水流声?
她屏息凝神。没错!不是幻觉!是水流!很轻,很细,像是地下暗河!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绝望的黑暗中点燃。有水流,就可能有出路!
“听着,”宝钗压低声音,凑近顾砚舟耳边,“下面有水声。我们得走。能起来吗?”
顾砚舟在黑暗中艰难地点了点头,抓着宝钗手腕的手指又紧了紧,传递着一种无声的确认和依赖。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但失血和虚弱让他力不从心,刚一动就牵扯到伤口,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
宝钗深吸一口气,用未受伤的右臂穿过他腋下,将他大半重量架在自己身上。“靠着我,省点力气。”她咬牙站起,顾砚舟沉重的身体压得她一个趔趄,左肩的伤口如同火烧,毒素带来的麻痹感让半边身子都有些发木。她咬紧牙关,拖着他,一步一步,朝着那水声传来的、更深沉的黑暗挪去。
甬道向下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地面湿滑,布满苔藓。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如同跋涉在粘稠的泥沼中。宝钗的体力在飞速流逝,汗水混着血水浸透了衣衫。顾砚舟大部分时间处于半昏迷状态,仅凭本能和手腕上那串佛珠传递的微弱力量支撑着不彻底倒下,沉重的脚步拖在地上。
不知走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水声渐渐清晰起来,不再是隐约的呜咽,而是潺潺的流淌。空气也了许多,带着河水的微腥。
前方出现微光!不是火把,而是自然的天光!虽然极其微弱,但在绝对的黑暗中,如同启明星般耀眼!
宝钗精神一振,几乎是拖着顾砚舟扑向那光亮的来源。甬道在此陡然收窄,变成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洞口。洞口外,天光熹微,水声哗哗!
她先将顾砚舟小心地推了出去,自己也跟着钻出。
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竟站在一条奔腾的地下暗河的岸边!河水浑浊湍急,拍打着嶙峋的岩石,发出巨大的轰鸣。洞顶很高,布满了倒垂的钟乳石,一道狭窄的天光裂缝,如同被巨斧劈开,斜斜地从极高处的岩顶投射下来,照亮了翻滚的水汽和弥漫的雾气。这里距离鸡鸣寺地库,不知己深入地底多远!
天光!活水!生的希望!
宝钗贪婪地呼吸着而相对新鲜的空气,几乎喜极而泣。她将顾砚舟小心地安置在一块相对干燥平坦的大石旁。借着天光,她再次检查他的伤势。伤口在移动中又渗出了血,但似乎没有新的撕裂。他的体温依旧很低,但呼吸平稳了一些,紧蹙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许,手腕上那串佛珠被他无意识地着。
她自己的情况却不容乐观。左肩伤口在排毒后的剧痛变成了持续不断的灼热胀痛,被刀锋划破的后背也火辣辣地疼。最要命的是,强行逼毒和一路拖拽顾砚舟,透支了她的体力,毒素残余带来的眩晕和恶心感阵阵上涌。
必须处理伤口,补充体力!否则两人都撑不下去。
宝钗的目光扫过奔腾的暗河。河水浑浊,显然不能饮用。她的目光落在岩壁和洞顶。湿滑的岩壁上,一些生命力顽强的藤蔓植物攀附着,叶片肥厚。洞顶倒垂的钟乳石尖,偶尔滴落清澈的水珠,在下方的小石洼里汇聚成一小滩。
她眼睛一亮。拖着疲惫的身体,她小心翼翼地攀上岩壁,扯下那些肥厚的藤叶,挤出里面微带苦涩的汁液,先自己尝了尝,确认无毒,才小心地滴入顾砚舟干裂的唇间。清凉的汁液滋润了他焦渴的喉咙,他无意识地吞咽着。
她又用撕下的衣襟,小心地接取钟乳石滴落的清水。水极其清澈,带着岩石的微凉。她先喂顾砚舟喝了些,自己也贪婪地喝了几口。冰凉的水滑入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清明。
补充了水分,她开始处理自己后背的刀伤。伤口不深,但很长。她用清水冲洗掉血污,再敷上嚼碎的藤叶——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草药”了。左肩的毒伤依旧灼热胀痛,她只能再次用清水冲洗,祈祷余毒不会致命。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岩石上,她看着身边依旧昏迷但呼吸平稳的顾砚舟,又望了望奔腾的暗河和那道遥远的天光裂缝。出路在哪里?顺着暗河往下?这湍急的水流,他们一个重伤一个中毒,贸然下水等于送死。往上?岩壁湿滑陡峭,布满苔藓,根本无处攀爬。
疲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她淹没。她闭上眼,腕间的檀木佛珠传来温润的触感。父亲当年流放,顾阁老病逝托孤,顾砚舟十年隐忍…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闪过。
“不能倒在这里…”她喃喃自语,声音在巨大的水声中微不可闻。她强迫自己再次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一寸寸扫视着这个巨大的地下溶洞。天光、水汽、岩石、藤蔓…
突然,她的目光定在了奔腾河水上游不远处的岩壁上!那里,在几块巨大的、被水流冲刷得圆滑的岩石后面,似乎…似乎有一个颜色略深、边缘规则的凹陷?不像是天然的!
她挣扎着站起,忍着眩晕,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滑的河滩石,朝那个方向挪去。绕过挡路的巨石,眼前的景象让她心跳骤然加速!
一个半人高的洞口!人工开凿的痕迹清晰可见!洞口被几丛茂盛的藤蔓巧妙地遮掩着,若非走到近前极难发现。洞口边缘的石壁上,刻着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印记——那是一个简化的、带着水波纹的“漕”字!
漕运!是当年漕运衙门开凿的隐秘水道或逃生通道?!
狂喜瞬间冲散了疲惫!宝钗几乎是扑回顾砚舟身边。
“砚舟!醒醒!有路!有出路了!”她拍着他的脸颊,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顾砚舟的眼睫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失血过多的眼神依旧涣散,但看到宝钗眼中那簇燃烧的希望之火,他灰败的脸上也似乎注入了一丝生气。他顺着宝钗手指的方向,望向那个隐秘的洞口,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坚持住,我们出去!”宝钗再次架起他。生的希望如同强心剂,让两人都爆发出最后的力气。他们互相搀扶,或者说,宝钗几乎是扛着顾砚舟,踩着湿滑的乱石,艰难地挪向那个代表着生机的洞口。
拨开茂密的藤蔓,一股带着河水湿气和淡淡霉味的风从洞内吹出。洞口内是一条向下倾斜的、同样人工开凿的隧道,比之前的地道宽阔许多,地面相对平整,甚至能看到残留的、早己腐朽的木桩痕迹,显然是当年铺设的简易轨道或栈道遗迹。
隧道深邃,不知通往何处,但风是流动的!有风,就一定有出口!
宝钗精神大振,架着顾砚舟,一步一挪地走进隧道。黑暗再次降临,但这一次,前方有风,有希望。隧道曲折,似乎沿着地下暗河的走向开凿。走了不知多久,体力再次濒临极限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光亮!
不是天光,而是…火光?还有人声?!
宝钗的心猛地提起!是追兵?还是…她示意顾砚舟噤声,两人紧贴洞壁,屏息凝神,如同融入阴影的石块。
声音越来越清晰。
“…陈山长!您确定是这里?这鬼地方,真能通鸡鸣寺?”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焦急和不确定。
“错不了!”一个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当年督造这密道,老夫还奉旨监过工!那断碑下的入口,还有这漕运暗河边的出口,图纸都在老夫脑子里!汪家那小子招供的‘甲胄之资’藏匿点,定是寺下金库!宝丫头和砚舟若还活着,必会触动机关,要么从断碑出,要么…就只能走这条当年备用的水路!”
是陈山长!还有虎丘书院学生的声音!
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冲击让宝钗几乎站立不稳!是援兵!陈山长竟然带着人找到了这里!
“山长!这里有血迹!新鲜的!”另一个声音惊呼道,伴随着火把靠近的脚步声。
宝钗再不犹豫,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陈山长!是我们!”
火把的光芒瞬间照亮了隧道转角!陈山长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与睿智的脸,此刻写满了焦急与如释重负。他身后跟着七八个手持棍棒、火把的年轻学子,人人脸上都带着紧张和关切。火光映照下,宝钗浑身浴血、摇摇欲坠地架着几乎昏迷的顾砚舟,景象惨烈如同地狱归来。
“快!救人!”陈山长一声令下,几个身强力壮的学子立刻冲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顾砚舟从宝钗几乎脱力的臂膀中接了过去。另一人扶住了踉跄欲倒的宝钗。
“顾先生伤得很重!肩头弩伤失血过多!”宝钗急促地说着,目光紧紧锁着被众人小心放平的顾砚舟。
“快!止血散!参片!”陈山长显然是早有准备,迅速从怀中掏出几个瓷瓶。他亲自动手,解开顾砚舟肩头被血浸透的布条。看到那狰狞翻卷、深可见骨的伤口时,饶是这位经历过风浪的前锦衣卫指挥使,眼角也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他手法极其利落,清洗、上药、重新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又将一片老参塞入顾砚舟舌下吊命。
“丫头,你呢?”陈山长处理完顾砚舟,立刻转向宝钗,目光锐利地扫过她左肩和后背的伤。
“左肩中了毒匕,我己放血排毒,余毒未清。后背是刀划伤,无大碍。”宝钗简明扼要地回答,接过学子递来的水囊,猛灌了几口,冰冷的清水让她精神稍振。她立刻从怀中掏出那本用生命换来的“甲胄资用总录”和那方明黄包裹的伪玺!
“山长!裘长史谋逆铁证在此!二十万两‘甲胄之资’的明细账册,还有‘金陵王’私铸的伪玺!”
火把的光芒下,墨绿色封皮的账册和那方象征着僭越野心的玉玺,如同两团燃烧的火焰,瞬间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睛!陈山长接过账册,只翻看了两页,脸色就变得铁青!他猛地合上册子,眼中爆射出当年执掌锦衣卫时的森然寒光。
“好!好一个忠顺王府!好一个‘金陵王’!”他声音低沉,却蕴含着雷霆之怒,“有此铁证,便是泼天大案!金陵城的天,该翻了!”他小心地将账册和伪玺贴身收好,如同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山长,王府的人可能还在上面搜寻,我们从这里出去…”一个学子担忧地看着隧道的另一端出口方向。
“无妨!”陈山长冷笑一声,眼中闪烁着老辣的光芒,“老夫既然敢来,岂能没有后手?汪文鼎那老狐狸,被他那好儿子坑惨了,此刻正带着漕帮的人,在鸡鸣寺前门‘请愿’,闹得沸反盈天!裘长史和他那些爪牙,此刻焦头烂额,绝想不到这后山水路!我们走!”
在学子们的搀扶下,宝钗和担架上的顾砚舟,沿着这条尘封多年的漕运秘道,终于走出了这吞噬光明的幽暗地底。
当秘道出口的藤蔓被拨开,久违的天光刺入眼帘时,宝钗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出口外是一片荒僻的河滩,芦苇丛生,不远处,几艘不起眼的乌篷小船静静停泊,船头站着几个精悍的汉子,显然是陈山长安排的接应。
清新的河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驱散了地底的腐朽和血腥。宝钗贪婪地呼吸着,回头望向担架上依旧昏迷的顾砚舟。他的脸色在夕阳余晖下依旧苍白,但呼吸似乎平稳有力了些许。陈山长亲自探了探他的脉搏,紧绷的神色稍缓:“脉象虽弱,但根基未损。肩上伤口处理得及时,毒也逼得干净。丫头,你做得很好。剩下的,就是静养了。”
小船悄然驶离荒滩,融入暮色中的秦淮河。两岸华灯初上,画舫游船丝竹隐隐,一派歌舞升平,仿佛地底那场血腥的搏杀与滔天的阴谋从未发生。
宝钗坐在船尾,换上了干净的粗布衣衫,左肩和后背的伤口被重新妥善包扎过,敷上了陈山长带来的上好伤药,清凉的感觉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疼痛。她看着躺在舱内草席上、呼吸平稳的顾砚舟,又低头看着自己腕间那串温润依旧的檀木佛珠。佛珠上沾着两人的血,在灯光下呈现出深沉的暗红色,仿佛将那段生死与共的黑暗旅程,永远地烙印在了木纹之中。
船行平稳。顾砚舟的睫毛在昏黄的灯光下轻轻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失血过多的眼眸依旧带着疲惫的灰翳,却己有了焦距。他先是茫然地看了看低矮的舱顶,然后目光转动,落在了船尾那个挺首如竹的背影上。
宝钗似有所感,回过头。西目相对。
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没有千言万语的倾诉。只有一种历经生死淬炼后,沉淀在眼底的、无声的确认与安然。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关切和疲惫,她看到了他眸底深处重新燃起的、微弱却坚韧的生命之火。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她腕间那串染血的佛珠上,又缓缓移向自己同样缠着佛珠的右手手腕。
宝钗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自己腕间。佛珠温润,血迹暗沉。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那暗红的印记,仿佛拂过一段惊心动魄的时光。然后,她将手腕伸向他,佛珠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而沉重的光泽。
顾砚舟看着伸到面前的手腕和佛珠,又抬眼看向宝钗。她的眼神平静而深邃,如同风暴过后的海面,蕴含着无声的力量。他缠着佛珠的右手,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带着伤后的虚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轻轻搭在了她伸出的手腕上。
两串佛珠,隔着衣袖,在染血的腕间轻轻相触。温润的木珠,冰冷的铜算盘,在这一刻,仿佛完成了某种跨越生死与时光的叩问与应答。
小船在夜色中破开秦淮河的柔波,载着铁证,载着伤痛,也载着微茫却不可摧毁的星火,驶向风暴暂歇、却注定更为激烈的黎明。佛珠无声,却己道尽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