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大巴车上的关琳琳,第一次认识到了人与人之间不同文化的差距,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婆婆,怎么会对自己女儿被伤害熟视无睹呢?实在不可思议,一个母亲怎么会不共情自己女儿,反而还去替施害者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实在是让她觉得匪夷所思。
此刻的她还没有意识到,像她婆婆这个群体,虽然同是身为女性,但是她的思想和信仰是被侵蚀过的,在她的潜意识里,首先要去维护的是家中男性的利益和家族的面子。封建男权思想,在女性中也是非常有市场的,婆婆会歧视生女儿的儿媳,妈妈会更偏心哥哥或是弟弟,那些被男权完全驯化的女性,最终会派生出一种对男权的坚决拥护,自己从受害者变成施害者。女儿的日子是可以凑合过的,媳妇不合意是可以换的,她们自己不也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婚后第五年,老舒出钱,在县城买了块宅基地,盖了座二层楼的新房,又里里外外地装修了一番,新房落成的时候,舒母站在新房前,眼泪怎么也抹不干。年底的时候,老舒带着关琳琳回来了,雅雅因为生病留在了姥姥家。
饭后,老舒被别人喊去喝酒,红霞收拾好碗筷就急着回家,关琳琳不想和婆婆单独相处,拖着不想让红霞走,红霞叹了口气说:“果果生病了,发烧呢,我得回去看看。”
关琳琳穿上外套,说:“是吗?走,我跟你一起回去看看吧。”
到了红霞家,推开房门,窗户紧闭着,关琳琳半天才逐渐适应房中的光线,她看见果果身上盖着两条厚重的棉被,小脸烧得红扑扑的,眼睛紧紧闭着,额头上搭着一条毛巾,水分己经被蒸发干了。关琳琳一把掀开棉被,孩子身上还穿着厚厚的线衣和棉袄,隔着衣服她都感觉到热热的温度,再细看发现孩子似乎己经陷入昏厥,她几乎气急败坏地说:“怎么能捂成这样?赶紧开门开窗。”她摸摸孩子的额头和颈后,烫得可怕,她边解孩子身上的棉袄扣子边说:“赶紧去找车,得赶紧送医院,这孩子烧得己经晕厥了,你看看这满身的疹子。她这样烧了几天了?你也太糊涂了!”
红霞也慌了,支支吾吾地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有两三天了。有时候没那么烫了,我还以为好了,哪知道没一会儿又起烧,真是邪门。”
这时果果的奶奶从外面走进来,拍着身上的灰说:“好了,好了,估计一会儿就能好,我刚刚去路口烧过纸钱了,给孩子叫过魂了,一会儿准好,哎呀,谁把门窗开着的啊?这不能招风,哎呀呀,赶紧把孩子放被子里捂着去。”
关琳琳顾不上理他们,一把抱果果说:“姐,得赶紧去医院,耽误不得。”
老奶奶想从关琳琳手中抢过孩子,大声地吼红霞:“这是谁啊?”
红霞嗫嚅着说:“娘,这是我弟媳妇。”
红霞婆婆没抢过关琳琳,跺着脚说:“哪有你这样的人,跑人家来管事,还讲不讲理了?!去医院不要钱啊?什么都不懂就乱说,我带大了多少个孩子,发烧了,烧点纸给老祖宗,老祖宗就会把孩子的魂送回来,什么病就都好了。医院那些都是骗人的,骗钱的。”
关琳琳不想和她争辩,她抱着果果急急往外走:“阿姨,孩子发烧真的不能耽误,这样下去她会有生命危险的,这样吧,看病的钱我来出,好吧?”
她又吩咐杵在那儿不知所措的红霞:“姐,你赶紧的呀,别站着了,你赶紧去找车啊!”这时候,果果小小的身体忽然不断地抽搐起来,红霞赶紧跑到门口,拦了一辆村民的摩托,关琳琳抱着果果坐上去,让红霞赶紧骑车跟过去。
经过一番折腾,果果的小命总算捡了回来,医生后怕地说:“这孩子也是命大,再耽误的话,不死也要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了。”
几天后,果果出院,关琳琳去结清了所有的费用。回到家,红霞的婆婆看到果果没事人儿般地依偎在舅妈怀中,跳着脚在旁边叨叨:“我就说的吧,你们看,一点儿事都没有,孩子这不好好好的嘛,都是我烧纸叫魂叫好的,你们还不信!医院啊,那就是骗钱的,唉,造孽啊。”
关琳琳懒得争辩,只是脑海里忽然浮现鲁迅先生说过的话:学医救不了中国人。果然。
日子就这样跌跌绊绊地往前过着,关琳琳和女儿一般只在春节才回去两天,上海和安徽的物理距离,让大家都保持着隐忍克制,虽然生分倒也算相安无事。
快过年的时候,关琳琳会给老家的所有人都准备一身新衣服,让老公先带回去。婆婆,红霞,方正,每个人都有,都是她特地去商场专柜精挑细选的,她想着平时不回去,这也算是自己的一点儿补偿吧。
舒母每次从儿子手里接过衣服,她抚摸着高档衣服柔和细腻的质感,翻看着吊牌上的价格,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辨认过去,心里是千万个不满,她的眼珠子都要瞪得掉在地上,拍着大腿跳起来,抹着眼泪骂:“哎呀,这个败家的娘们儿啊,这可怎么得了啊!?哎呀,这是要气死我啊!”舒方圆忙安慰她说:“妈,妈,这都是她花自己的钱买了孝敬您的,也是她的一片心意嘛!”舒母一点儿不领情,她继续哭道:“傻儿子啊,她的钱还不就是你的钱啊!你可是卖给他们家做长工的啊!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啊!你不争气啊!”“你拿走,拿走,我是不会穿的,哼,那种衣服穿在我身上,还不把人笑死!”
她很有骨气,这些衣服活着的时候她从来都没有穿过!
舒母七十大寿的那天,老舒早早带着一家人回来了,热热闹闹地请来了所有亲朋和乡邻,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夸她好福气,老太太感觉从来没这么舒心过,真是扬眉吐气啊。
也许是喝了几杯酒,也许是心之所至,众人轮着给她敬酒,晚辈轮流给她磕头祝寿,她笑得合不拢嘴,大家便提议她讲两句话,看着围着自己的一大群人,她想了想,把大儿子和大儿媳喊到自己面前说:“我这辈子也算是活够了,虽然辛苦,但是我对得起老舒家了,我为老舒家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一个有出息,一个很孝顺,我也知足了。我如今只有一桩心事,就是老大家没有个儿子,没有儿子就是没有后,但是你们的家产总得要有人继承,老大家的香火不能断,你们要是真孝顺,就把方正家的小儿子过继到名下,以后老大就后继有人了,也不会断香火了,那么大的家业也不会落在别人手上了。”
关琳琳心中大为不快,但还是努力佯装出婆婆只是说笑的样子,打着哈欠敷衍着,不想把场面弄得太难堪,老太太却是非逼着她当着众人表个态,这个事情才算定下来,并继续步步逼近地说:“琳琳啊,你不要跟我打哈哈,我这也是为你好,这么多年,你只生了个赔钱货,我说过什么没?这个赔钱货不姓舒,入不了我们舒家祠堂,你大着肚子才进的我舒家的门,这么多年我也没说过什么,我早也说,晚也催,让你抓紧生个带把的,可是你生不出来啊,你这是要断了我儿子的香火啊,我这都没让我儿子休了你,我这个婆婆做的够好了!我也不跟你计较这些了,我思前想后了多少年,才有了这个主意,方正两口子的工作我来做,他们还有一个儿子,而且他们还年轻,以后还能再生,我这些打算,可是都是为了你们好,为了老舒家好!这样你们以后才有人养老送终啊!”说着说着,舒母开始抹起眼泪,跟她同龄的那些乡邻们低声安慰她,交头接耳地点着头发言:“谁说不是呢,老太太这辈子可真不容易啊。”
舒方圆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他只是个局外人般一言不发。
小舒雅今年己经10岁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奶奶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她这么下不来台,她求助地看向爸爸,但是爸爸躲避着她的目光。关琳琳铁青着脸只是沉默,小舒雅的泪珠簌簌掉落,她不服气地反驳道:“难道你不是个女人吗?那你不也是个赔钱货吗?我从出生起你就没抱过我,我是我外公外婆带大的,我就姓关怎么了!我没花过你一分钱,你凭什么这样说我?”舒母恼羞成怒,随手一扔,一只茶杯朝孙女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躲闪不及,茶杯瞬间击中小舒雅的额头,很快鼓起个大包,一只眼睛也跟着青肿起来,茶水幸好不烫,只是顺着舒雅的头发和脸慢慢滴滴答答着,茶杯在她的脚下碎成了好几块。舒雅被吓坏了,她的尖叫声划破寂静,刺穿了一颗母亲的心,关琳琳紧紧抱着女儿,心疼地察看女儿脸上的伤势,两人都是泪如雨下的模样,舒方圆也凑了过来,关琳琳愤怒地一把推开了他,多年的隐忍在这一刻全部爆发。
她寒着脸,一言不发,只是让女儿跪下向老太太磕了三个头,然后拉着女儿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决心和这个家从此划清界线,原来真心从来不能换来真心,这一刻她心如死灰,对这个迂腐的家庭不再抱任何幻想,决定此生将不再踏足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