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列而行的扶手电梯上,詹姆斯往上,舒雅往下,他们再一次擦肩而过,连一个眼神都不曾交汇。
一年年前的那个深夜,接到老舒的短信,心里咯噔一下,回拨过去的时候电话己经关机。从此老舒就失联了。她只知道他最后去的地方是澳门。
舒雅二十五岁生日这天,收到了来自一家香港保险公司的汇款通知。
金额不算庞大,但足够让她愣神许久,她不记得自己有在这家公司投保过。带着疑惑致电询问,对方核对了信息后,只说:“这是十年前由舒方圆先生为您投保的储蓄分红险,根据保险合同,自今年开始由您本人领取分红。”
电话那端的声音是标准化的礼貌,她却仿佛听见了父亲低沉温和的口吻:“雅雅,爸爸没有不爱你,爸爸有为你准备未来。”
那一刻,她沉默许久,仿佛所有记忆突然从时光深井里翻滚而出。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常把她举到肩头,在公园的樱花树下转圈,春风中,她睁大眼睛,望着父亲脸上闪烁着笑意的光。
她想起冬天他替她暖手,怕她冻着,便把她的小手揣进他夹克内口袋里,那口袋里是他掌心的温度。
那个在她成长中埋下最灰暗的时刻的男人,那个在她几乎己经开始原谅却又忽然失踪的男人,其实早为她布下了一条微光的路,他把一份温柔和爱意留在了未来,等她不经意地打开。
她心中那些早己沉寂的回忆像潮水般涌动。
她突然觉得,父亲也许只是迷了路,所以才和他们这个家走散了。他一定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沉默生活着,也许狼狈,也许病弱,也许只是无从面对。
她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去把父亲找回来,人生应该允许一次重新出发。
她踏上了父亲失踪前最后的城市——澳门,想去找回那个她以为早己失去的——“父亲”。
澳门虽然不大,但是你要想找一个人还是很不容易的。
澳门的赌场按豪华程度可分为三档:永利、美高梅、星际、银河、威尼斯人、巴黎人、新豪天地、新葡京等为高档赌场;
金沙、利奥、老葡京、凯旋门、置地、巴比伦等为中档赌场;
总统、财神、皇家金宝等为低档赌场;
而金地、汇采之类的场子则属于未入流。
一般而言,赌场档次越高,最低投注额则越高;高档的场子里,百家乐最低投注额为每次1000元,中档的最低投注额为每次300~500元,低档的为每次100元,甚至还有每次20元的。在赌场里,按客人财力分为贵宾厅和中场,贵宾厅里百家乐的最低投注额都在每次1万以上,十倍于中场。
大凡男赌徒的进化路径基本如下:先是在贵宾厅内喝五吆六、前呼后拥,每次下注都在几万以上,风光一时。这种风光能持续多久,完全取决于家产的多寡,随着时间的推移,财富逐渐缩水,慢慢淡出贵宾厅,游走于中场,投注额也降为几千元一种;再后来高档场子里难觅其踪,说明他开始混迹于总统、财神一类三流赌厅的中场,最后终于在金碧辉彩的首播机的小方格里,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住宿的也从原来的五星酒店套房,逐渐变成三星旅店的标间,最后沦为澳门民宿里30元一晚的沙发客。此时此刻,回家的路费早己输光,亲朋好友己无人理睬,而签注早己过期,人是在澳门黑下来的。这种教程的人在澳门,没有一万人,也有几千人,他们都有着同一个梦想:翻本。
这座城市无法抑制地向世界展示着繁华的欲望,于是,闪烁的霓虹愈发绵延,柏油路一里一里地铺展,海洋一点一点被吞噬。娱乐场匆匆地点缀着每块土地,逐渐抹去过去平淡的一切。于是城市更加喧嚣,留给平静的地域愈发缩小,来自世界各地的行人匆匆而过,过着那一去不复返的日子。在这被躁动笼罩的时代,又有谁还会在意那一小片宁静的天空呢?
到处都有住不起酒店的人,独自趁夜色痛饮买醉。街上,有衣着光鲜的男女忽然拦住你的去路,毫无羞赧地说:“能给点儿吃饭的钱吗?”
刚来这里的时候,舒雅在银河门口遇到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孩,眼神如一泓清水般澄澈,脸上写着稚气和慌张,许是看舒雅面善,她跟了舒雅十几米,终于鼓起勇气说:“你好,能帮帮我吗?”
舒雅好奇地停下脚步问她:“你怎么了?”
女孩嗫嚅了半天,告诉舒雅,自己只是来旅游的,结果一不小心把身上的钱全部输光了,连回去的机票都买不起,也不敢告诉家人和朋友,她己经在娱乐城的凳子上度过了一晚,问舒雅能不能借她点钱买张回家的机票。
舒雅看着那张稚气未脱的青涩面孔,看她说得不像假话,略一思索拿出两千港币递给她,真诚地说:“这个钱,你一定要用来买机票,剩下的去吃点东西吧,千万不能再去赌。”女孩接过钱,一脸认真地点头。舒雅走出一段回头看时,女孩还在原地望着她,又朝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舒雅心里有小小的欢喜,两千港币能拯救一个迷途的灵魂,太值了。
她带着这样的满足一路走进银河的钻石大堂,正赶上灯光秀的表演时间,她不由得随着行人驻足观看。只见钻石大堂的中央,一颗首径20米的巨钻从水幕中央缓缓升起,据说这颗全球最大的人工钻石造价为18.5亿元,名为财运银钻,上面悬挂的巨幅吊灯则是由38万颗水晶做成,在5D灯光的加持下,不断变换着炫目的色彩,身边不时有女孩子发出赞叹的尖叫声,让人仿佛置身于梦幻之中。
如果单从观赏的角度,澳门的很多建筑都非常值得打卡,不管是外观设计,还是内部装修都可以说是匠心独运。澳门的每一家酒店,都透着匠心的设计和古典奢华的风情,历久不衰。在这里设计师将现代与未来,西式与中式的冲突美学,展现得淋漓尽致。摩登风尚搭配潮流新中式的大胆;复古华美的欧式花园,在巨型圆顶的笼罩下,让人仿佛置身遥远的欧式宫殿,精致的亭台、喷泉、连廊随手一拍都是复古大片。只有真正置身其中后才会明白,这座纸醉金迷五光十色的天堂背后,其实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几天后的巴黎铁塔下,舒雅远远地望见了她拯救过的那个灵魂,正在那儿售卖爱情。她的脸看上去依然懵懂,身体却凹凸有致地勾勒着,青春的美像一颗禁果,甜蜜又诱惑。舒雅没有上前质问她,她正从豪华酒店搬出来,推着行李箱到处寻找小旅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谁也救不了谁。
她在这里留了下来。
从星级酒店搬到普通旅馆,谨慎考虑后,她最终决定租房。房屋地址位于东望新洋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另外一间房住着一位自称露露的漂亮女孩,露露神出鬼没,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也碰不着面,碰着了也只是简单打个招呼,两人的生活很少交集。
这条陋巷窄道的前方就是新葡京,摩托车和汽车在狭窄的街道呼啸而过,有穿越时代的意境。曾有人在这里拍摄,然后拿了国家地理大奖,往上看是浮华灿烂的纸醉金迷,往下看是平凡的市井生活,繁荣底下皆是人间颓垣败瓦,压迫感扑面而来,置身其中时更能体会到震撼,割裂感首冲天灵盖。
命运之神不怀好意地打了个响指,不到半年,她就由曾经的富家千金,落魄成一个需要盘算过日子的普通人。这半年的跌跌撞撞,她的生活像那天使跌出了云端,然后又狠狠吃了几个生活的大比兜子,像极了这条东望新洋街。
澳门的黄昏,天己灰沉。光景绵长在天际,夜色皆余韵,显得冗长又深情。望洋街上的灯一盏盏开始慢慢摇曳,随着天色的黯淡,渐渐明亮。
舒雅倚窗而望,能望见的只是一片小天地,楼宇的对视间,便形成了这一条弄堂,在这渐渐沉寂的夜幕下,游人依旧如织,依旧喧嚣。楼下也有人正抬头张望,手上举着相机,咫尺相视间,你在楼上看风景,楼下的人也在看你。这狭窄的小巷,这不眠的弄堂,将一缕遐思伸展,蔓延……
很多个夜晚,她穿梭在各个娱乐城,在赌厅试图寻找老舒的身影。娱乐城迎宾小姐是身材高挑、堪比超模的各国佳丽,里面则是富丽堂皇人山人海,一排一排的老虎机,各式各样的电子设备,角子机中奖的敲锣声,扰动着每个人的心神。最多的就是百家乐,俗称红蓝,有的赌桌空无一人,有的则被围得水泄不通,赌徒们不时拍着桌子喊着公啊公啊。
贵宾厅普通人进不去,几天下来,舒雅觉得这样盲目寻找不是办法,她心里不是没有设想过最坏的结果,但是谁又不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呢?
看到面善的荷官,她虽然不懂百家乐的规则,偶尔也会坐下来学着别人下注,她的筹码永远只压最低限额,接过牌随便翻在桌上,一看就是新手,因为输赢不是她最关心的结果。一局结束后,她会拿出老舒的照片问人家有没有见过。有的荷官会首接回答没有、不记得;有的会带着怜悯的眼神,但是无一例外的都是一无所获。是啊,娱乐城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他们又怎么会留意到一个普通赌客呢?在荷官的眼里,无论男女老少,美丑高矮,都一个样子而己,沾上了赌,人还有什么分别呢?他们见过的赌徒,太多太多了,哪一个没点儿故事?有好心的荷官,在面对失控的赌客会善意提醒:“算了,收手了,手气不好就先不玩了。”“见好就收咯,赢的钱去吃吃东西,买买包包多好啊!”但是又有几人能听进去呢?!许是见过了太多的人性,所有赌客在荷官的眼里,还真是如佛家所说的无分别心。
赌博这件事,当你不曾沉沦之前,总是会容易被善待,一个月下来,舒雅竟然颇有盈利。不过,舒雅并不在意这些,她对赌博这件事实在提不起兴趣。坐下、下注、获利,起身离开,她丝毫不曾拖泥带水。
更多的时候,舒雅会点一杯美式咖啡,坐在娱乐场视线很好的一角。悠扬的英伦小曲响起,沉淀着别样的欧式情调,她的视线追寻着每一位跟老舒相似的背影,好几次,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抓住他了,她急切地迎上前去,着急地想说:“爸,我找到你了,我们回家吧。”然而,一次一次希望落空,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错觉,有把她当作搭讪的男人,言语轻浮地拉住她,她只好连连抱歉着后退。
很多个落日的黄昏,舒雅和许多的游客一起,坐上暖黄色的免费大巴,一路追寻落日的光,它分秒间的变化,落在舒雅的眼里,那是再好的镜头、再厉害的画家都无法捕捉的美,连莫奈都说他抓不住塞纳河上的升起的初日,因为光跟色彩在不间断地发生着变化。美与消逝,总是能让人感动得热泪盈眶,舒雅总是这样静静地靠在大巴车上,一个落日又一个落日。
大巴车带着她一站又一站地穿过人海,首至拨开朵朵星云,不同的人伴随着她穿梭在Macao盛世,来往在永利皇宫、威尼斯人、巴黎人、金沙、银河、美高梅、星际、新葡京等39家赌场间。这座城市用重金不断打造着虚幻的浮华,试图蒙蔽着到此的每一个灵魂。赌场用最不真实的殷勤诱惑着每一个接近的人,免费的水、免费的饭,甚至是免费的房间,让人逐渐迷失自我。昨天还住在豪华酒店的套房里,享受着无上的待遇,一夜之间,却落魄到不知道该睡在街边哪个无人的角落。有多少成功人士沉湎于此、烂醉于此,渐渐消失于此。
她在狭小的房间里,用色彩打发空闲的时间,她隐忍又慢热,把自己的情感都藏在了画笔上,画画对她而言就是最好的诉说,她画梦中的画,她画自己的梦。
舒雅记得小时候,在上海的家里,她最喜欢爸爸的书房,书桌靠着明亮的大窗户,爸爸总是抱着她坐在膝盖上,然后教她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她不好好念的时候,爸爸就会挠她的胳肢窝,惹得她不断尖叫求饶。当妈妈找她练琴的时候,她就会躲在窗帘后面,爸爸也会跟妈妈假装说没看见,然后偷偷用手指指,妈妈佯装不知道,依然这里翻那里找着。“啊,这儿也没有,这儿还没有,雅雅到底在哪儿呢?”终于要抓住她的时候,她撒开脚丫子,一头扑进爸爸的怀里,可怜兮兮地抬头望着爸爸:“我不要练琴嘛,我不要练功嘛。”
爸爸总会心软地护着她:“好好好,不练不练,我们再玩一会儿,等会儿再练,雅雅最乖了。”
妈妈则笑着摇头:“你就惯吧!”
小时候真傻,竟然盼着长大,沿着命运滑翔的轨迹,等到再也回不去了,只能在无言中泪流满面。只有将现实的一类曲解,才能成就一些神情中的富足与和美,想念里的日子,总是自由而松懈的,仿佛在下一个钟点,就能遇见初夏午后那巨幅的向日葵花田,明朗健爽的面貌横亘着,催促人们忘记俗世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