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雅在澳门的生活,像一幅渐渐干透、色彩沉静的油画,安稳而有序。画廊的工作节奏大多舒缓,除却举办展览的忙碌期。主管统筹全局,舒雅则负责日常的迎来送往,以及在展览期间,为访客们讲述作品背后的故事、艺术家的生命轨迹,播撒些艺术鉴赏的种子。
本周是印象派专场,她早早来到画廊。展厅里观众不算多,却也不甚安静。不少衣着入时的年轻人,更像追逐热点的网红,热衷于占据某幅名画前的“C位”,长时间拗造型、拍照,只为在社交媒体上留下“热爱艺术”的佐证。
高级督察何以超戴着降噪耳机,试图屏蔽周遭的干扰。他缓步而行,边看边听着导览设备里的讲解,目光细细扫过每一幅画作,如同警探勘察现场般专注。 他心中充满好奇与敬意:一个多世纪前,这些画家是如何拥有如此天赋?又是以怎样的坚韧抵御主流、坚持修炼,最终以惊世骇俗的笔触刺破陈规,成就了眼前这些穿越时光的瑰宝?整个展厅,或许只有他,是在用灵魂与画布对话。
舒雅注意到这位特别的观众,走上前去,声音清雅:“您好,我是画廊的工作人员,舒雅。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您对展品或艺术家有任何想深入了解的地方,我很乐意为您提供帮助。”
何以超接过名片,抬眼看向她。人如其名,“舒”展而“雅”致,像展厅里一抹清新的留白,令人心生好感。 他微微颔首致意。
两人驻足于马奈那幅惊世骇俗的《草地上的午餐》前。何以超便试探请教舒雅关于这幅画作的技法。舒雅眼中闪烁着对艺术史的热情,开始娓娓道来: “何先生,我们一起看看画家的用色、笔触、构图和明暗对比。马奈彻底抛弃了学院派的僵化教条,技法上与之也完全背道而驰。这幅画颠覆了新古典主义的一切法则,在当时引发了巨大轰动。这种创新自然不受官方主流待见,却像磁石般吸引了一批寻求突破的年轻画家。” 她的语气里,带着对先驱者勇气的向往。
何以超听得入神,示意她继续。舒雅便从马奈说到莫奈,勾勒起印象派的脉络:
“工业革命催化了巴黎的现代化,摄影术的诞生更冲击了传统绘画的审美标准。变革的时代催生新的可能,新的审美。随着东方艺术(尤其是日本浮世绘)的传入,其扁平化、世俗化的风格成为一种流行。学院派当道的时代,艺术与政治紧密捆绑,题材必须‘高大上’,技法必须‘无可挑剔’,大批才华横溢的画家被拒之门外,积郁的不满在1863年达到顶峰。正是在这破旧立新的节点,马奈横空出世。” 她顿了顿,复述起马奈那句著名的宣言:“‘每当我走进画室,总觉得好像是走进了坟墓一样。我要画我所见的东西,而不是画他人画过的东西。’” 舒雅的声音里带着小小的激动,“塞尚曾评价马奈:‘这是绘画的一种新状态,从此我们开始了我们的新生。’他用绘画艺术表现了事物的真实,将我们引上一条未知的道路。这,是一个伟大的创举。”
何以超若有所思地点头:“明白了。以前我一首以为莫奈才是印象派的代表。”舒雅侧首凝望着画作,不疾不徐地解释:
“莫奈确实是印象派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他可以说是光影的‘逐梦人’。他热爱自然,对色彩敏感,善于捕捉瞬息万变的光影之美。然而,翻开任何一本印象派的书籍,马奈,他虽非严格意义上的印象派画家,却是整个运动的‘精神领袖’。印象派,是西方艺术史上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它将古典主义与现代主义一刀切开,从此艺术走向了更广阔、更自由的天地。”
何以超听得豁然开朗,作为外行,总算理清了这艺术流变的脉络,收获远超视觉享受。他沉吟片刻,感慨道:“旧世界由既得利益者守护,新世界由一无所有者创立。 确是如此。”
舒雅微微一怔,抬眼仔细打量眼前的男人。他不再年轻,显然并非艺术圈内人,顶多算是个艺术爱好者,他身上的气质是硬朗刚毅的,一米九左右的身高,匀称挺拔且健硕的身材,透着常年自律的痕迹。眼神不经意间流露的犀利与威严,隐约透露出他的职业特性。 这洞察世情的总结,竟出自这样一位“硬汉”之口。
印象派的画风是让人不得不爱的,它发生在视觉的极度舒适区,两人默契地没有再说话,她带着他一一路过每一幅作品,两个人都看得慰藉极了。那些恬淡的自然,混沌的细节,都是对光与色彩的极度尊重与关注,即便是同一个主题,因为西时天气与光线的变化,画家的笔下也实时焕发着新象。舒雅忽然想起前些年在罗马与佛罗伦萨,看过的湿壁画与宗教生活主题的巨作,在南法阿尔邂逅过的精神病院时期的梵高,再看着眼前的莫奈,仿佛在心里默默走过了一场时光之旅。
何以超只觉得莫奈笔下的花园花团锦簇,绚烂的锐化了好几度。睡莲那么多那么美,蓝蓝盈盈紫紫,他最喜欢的却是那幅未完成的玫瑰。
看完一圈,两人良久驻足在那组举世闻名的《睡莲》前,沿着水面,美丽的睡莲一片片向湖面远处扩展开来,树的倒影,衬托着花朵的层次,极具创造性的构思,仿佛可以感受到莫奈把整个身心都投在这个池塘和他的睡莲上面。
舒雅被何以超眼里的虔诚感染,不由感慨道:“倘若没有色彩与旋律,这个时代我们还能谈些什么才能独善其身?才能有谈兴未尽地获得与高兴呢?看来印象主义也不过是被他们强加的头衔,是由此及彼通感的有趣。”
何以超沉默片刻,颔首道:“叔本华有言:‘我们生命的图景犹如胡乱拼凑的图画,近看粗陋,要想显得美,只有远观。’ 但愿每一位艺术家都能有永葆独立的思想与勇气,以及在风雨中完美穿梭而过的幸运。”
这番话让舒雅对他刮目相看。在出口处的纪念品商店,何以超买了几幅小小的印刷品,自嘲地笑道:“舒小姐,即便它们连个赝品都算不上,但是偶尔做个俗人,也是个相当解气的事情。今天真的非常感谢你,很高兴认识你。”
两个人同时向对方伸出右手,相视而笑。
周末,是舒雅雷打不动的义工时间。她加入的长者义工组,三十多位义工负责照看六十多位澳门独居老人。服务内容细致入微:每周一通问候电话,每月一次上门探望,每半年组织一次外出社交或短途旅行,只为驱散老人们心中那无孔不入的孤独感。
舒雅照看的是一位83岁的中葡混血老奶奶,丽莎(她坚持别人这么称呼她)。年轻时定是位风姿绰约的美人。老伴离世两年,子女远在法国定居。舒雅照顾她己有半年,两人早己亲如祖孙。丽莎早早就电话催促舒雅早点过去。
舒雅打包了丽莎最爱的葡式蛋挞和布丁,乘车前往。刚敲响门,屋内便传来丽莎欢快的应门声。看到精致的甜点,老人开心得像个孩子,皱纹里都盛满了笑意。
两人慢慢啜饮咖啡,品尝点心,闲话家常,好不温馨。午后阳光正好,丽莎提议:“舒雅,陪我去教堂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