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傍晚的最后一缕天光，被深沉的暮色吞噬殆尽。村庄里零星亮起了昏黄的灯火，像散落在巨大黑色绒布上的几粒微弱萤火。张建军家的小院里，也亮起了一盏度数极低的电灯泡，悬挂在堂屋门口，光线昏黄暗淡，勉强驱散门廊下的一小片黑暗，却无法照亮整个院子。
张建军端着半瓢混合了麦麸、刷锅水和剁碎的野菜叶子的猪食，走向院子西南角的猪圈。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猪粪味和发酵饲料的酸馊气。圈里养着一头半大的黑猪，是家里除了几亩薄田外，最重要的财产指望——过年吃肉、换点零花钱，甚至……可能关系到自己下学期的学费。听到脚步声，黑猪立刻哼哼唧唧地拱到石槽边，急切地甩着短小的尾巴。
他把猪食“哗啦”一声倒进石槽。黑猪立刻把长长的嘴巴埋进去，贪婪地拱食起来，发出响亮的“吧唧吧唧”声。猪圈是用碎砖头和泥土垒起来的，矮矮的，顶上搭着几块破石棉瓦。味道实在不好闻。
张建军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猪圈旁，借着堂屋门口那点昏黄微弱的光线——光线实在有限，只能勉强照亮石槽附近一小块地方——从怀里摸出一本书。是那本物理课本。书页己经卷了角，封面也蹭得有点脏。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找到今天课堂上没太听懂的那一章：杠杆原理。
光线太暗了。铅印的字迹在昏黄的光线下模糊不清，那些杠杆示意图更是糊成一团墨影。他使劲眯起眼睛，把书凑到眼前，几乎要贴到鼻尖上，才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字。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吹得头顶那盏昏黄的灯泡轻轻摇晃起来，投下的光影随之晃动，书本上的字迹也跟着晃动、跳跃，更加难以捉摸。
他努力地回想着白天课堂上老师模糊的讲解。什么动力臂、阻力臂、支点……这些抽象的概念在脑海里如同乱麻。他尝试着理解课本上的例题，可那些公式和数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遥远和陌生。猪在旁边贪婪地吃着，发出满足的哼哼声和响亮的咀嚼声，搅得他心烦意乱。猪圈特有的浓重气味也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
他有些烦躁地合上书，靠在冰凉粗糙的猪圈矮墙上。砖墙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衫渗进来。他抬起头，望向堂屋。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正坐在小马扎上，就着那点微弱的光线缝补着一件破旧的衣裳。她低着头，眼睛几乎凑到针尖上，手指笨拙地捏着针线，动作缓慢而吃力。父亲则蹲在门槛上，默默地抽着旱烟。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烟雾袅袅升起，融入昏暗的光线里。烟锅里的火星，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张沉默而疲惫的脸。没有人说话，只有猪吃食的声响、母亲偶尔拉长线的嘶嘶声，以及父亲吸烟时轻微的咂嘴声。
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张建军。他看看手里的物理课本，又看看灯光下父母沉默劳作的剪影，再看看猪圈里埋头苦吃的黑猪。书本上的杠杆，能撬动地球，却似乎撬不动他眼前生活的沉重。那点昏黄的灯光，连照亮书本都如此艰难，又如何照亮他模糊不清的未来？
他重新低下头，把书凑近那点微光。光线太暗，他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他索性不再费力去看，而是伸出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指，在冰冷的、沾着泥灰的砖墙上，就着猪圈矮墙粗糙的表面，借着堂屋透过来那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线，凭着自己的理解和记忆，艰难地、歪歪扭扭地画着。
他画了一条横线，代表杠杆。在某个位置点了一个点，代表支点。在杠杆的一端，他画了一个小小的向上的箭头，代表动力（F1）。在另一端，画了一个向下的箭头，代表阻力（F2）。又在动力箭头旁边，画了一条垂首线段，代表动力臂（L1）。在阻力箭头旁，也画了一条垂首线段，代表阻力臂（L2）。
指尖划过粗糙的砖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线条歪斜扭曲，比例更是毫无章法。他画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那些抽象的概念，通过指尖的触感，刻进自己的脑海里。冰冷的砖墙硌着指尖，猪粪的味道依旧萦绕，猪吃食的“吧唧”声还在继续。然而，在这片昏昧、嘈杂、带着浓重生活气息的角落，在这猪圈矮墙粗糙的表面上，他用一种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试图去理解那个叫做“杠杆原理”的物理世界。
画完了，他退后一步，眯着眼看着墙上那几道模糊的、歪歪扭扭的线条和符号。它们如此简陋，如此可笑，与课本上工整的图示天差地别。但他心里似乎有了一点模糊的触动。动力臂长，就省力……阻力臂长，就费力……他想起父亲用扁担挑水时，手抓的位置不同，肩膀感受到的份量就不同。那是不是……也是一种杠杆？
他靠着冰冷的猪圈矮墙，长久地凝视着墙上自己刻下的那几道幼稚的线条。堂屋昏黄的灯光在他身后投下一个长长的、孤寂的影子。猪吃饱了，满足地哼哼着，在角落里拱了拱，趴下了。夜更深了，寒意更浓。书本上的知识依旧晦涩难懂，但在这猪圈旁、矮墙上的刻痕里，在生活的沉重与书本的抽象之间，他仿佛摸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坚韧的联系。那联系，如同这昏暗中摇曳的灯苗，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