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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的晌午，阳光难得地慷慨了一把，暖融融地洒在张庄打谷场边那几棵老槐树上。树叶大半己黄，在阳光照耀下像一片片薄薄的金箔。风一吹，便有几片打着旋儿飘落下来，落在干燥、铺着一层厚厚金黄麦秸的打谷场上。
打谷场是秋收后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此刻却显得空旷。巨大的石磙子孤零零地停在场地中央，几垛脱粒后的麦草堆像小山一样堆在角落，散发出干燥好闻的草木气息。场边的老槐树下，阴影里铺着一层厚厚的、金灿灿的麦秸，暄软而温暖。
张建军、柱子和狗蛋三个半大少年，就并排躺在这麦秸堆上。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缝隙洒下来，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麦秸干燥的甜香、泥土的气息和深秋特有的、带着凉意的阳光味道。
柱子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叼着一根枯黄的草茎，望着头顶被树叶切割成碎片的蓝天，长长地叹了口气：“唉——真他娘的没劲！数学课听得俺脑仁儿疼！那方程，弯弯绕绕的，跟麻绳似的，解它干啥？能当饭吃？”
旁边的狗蛋立刻点头如捣蒜，小眼睛眨巴着：“就是就是！还有那物理，什么力啊臂啊的，俺爹说了，有力气使在锄把上才是正经！念书，念得俺头大！”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仿佛真的头疼欲裂。
张建军没说话，也仰面躺着，眯着眼看那些跳跃的光斑。柱子的话像一根小刺，扎在他心口。他想起书包里那张布满红叉的物理卷子，想起父亲在夕阳下佝偻的背影，想起赖三戳在他胸口的手指……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再次袭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
裤兜里硬邦邦的，是一小块东西。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掏了出来。那是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冰糖。冰糖块不大，呈不规则的半透明黄色，边缘有些融化发粘。这是昨天母亲去镇上磨面，磨坊老板看她辛苦，随手塞给她的一小块，母亲自己没舍得吃，偷偷塞给了他。
张建军小心地剥开有些黏腻的油纸，露出了里面微微发黄的冰糖。在阳光下，冰糖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泽。他看了看身边唉声叹气的柱子和狗蛋，没说话，只是用手指小心地把那块冰糖掰成了大小不均的三小块。
“喏。”他把其中两块分别递给柱子和狗蛋。
“啥？”柱子扭过头，看到张建军手里的冰糖块，眼睛瞬间亮了，“冰糖？！”他一把抓过去，想都没想就塞进了嘴里，腮帮子立刻鼓起一块。
狗蛋也惊喜地接过去，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脸上立刻绽开满足的笑容：“甜的！真甜！”然后才像品尝珍馐一样，小口小口地含着。
张建军也把最后那一小块放进嘴里。一股纯粹的、清冽的甜味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种短暂却强烈的愉悦感。这甜味驱散了心头的苦涩和烦闷，像一缕阳光照进了阴霾。
“建军，你哪来的？真好吃！”柱子含混不清地问，腮帮子还鼓着。
“俺娘给的。”张建军低声说，感受着那点甜味在口腔里慢慢化开。
“你娘真好！”狗蛋羡慕地说，又舔了舔嘴唇，回味着那点残留的甜意。
三人都安静下来，躺在暄软的麦秸上，享受着嘴里那点难得的甜味和午后温暖的阳光。打谷场空旷而安静，只有风吹过麦草垛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鸡鸣狗吠。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深秋的凉意。
“哎，”柱子打破了沉默，嘴里的冰糖己经化得差不多了，他翻了个身，侧躺着看向张建军和狗蛋，眼睛里闪着光，“俺爹说了，等俺初中一毕业，就带俺去南边！找他一个在厂子里当小组长的远房表舅！听说那边厂子老大了，流水线，天天有活儿干！一个月能挣好几百块呢！”他的语气充满了向往，“比在家种地强多了！到时候，俺也买双回力球鞋穿穿！白得晃眼那种！”
“真的啊柱子哥？”狗蛋也兴奋地坐了起来，小眼睛瞪得溜圆，“那……那俺能跟你一块儿去不？俺娘说了，俺这脑子也不是念书的料，早点出去挣钱是正经！”
“行啊！”柱子拍着胸脯，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包在俺身上！到时候俺跟俺爹说，带上你！咱兄弟俩一起闯南边！挣大钱！”
两人越说越兴奋，仿佛美好的“钱景”就在眼前。张建军静静地听着，嘴里的冰糖早己化尽，只留下一点点微弱的回甘。他看着柱子眉飞色舞的脸，看着狗蛋充满憧憬的眼睛，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去南方？进厂？挣钱？买白球鞋？
这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里激起层层涟漪。柱子描绘的图景，充满了诱惑力。那意味着可以摆脱眼前解不开的方程、听不懂的物理，摆脱老师的失望和混混的欺凌，摆脱家里沉重的债务和父母无声的叹息。意味着可以穿上干净体面的衣服，甚至……拥有一双属于自己的、雪白的回力鞋。那刺目的白色，曾带给他巨大的屈辱，却也成了某种渴望的象征。
可是……他想起父亲在田里沉默劳作的身影，想起母亲在油灯下缝补的双手，想起他们为了自己那点学费愁白了头发的叹息。自己真的能像柱子他们一样，放下书包，头也不回地离开这片土地吗？
“建军，你呢？”柱子推了他一把，“跟俺们一块儿去呗？咱仨一起，也有个照应！”
狗蛋也热切地看着他：“对啊建军哥！一起去吧！念书多苦啊！咱去南方挣大钱！”
张建军看着他们热切的眼神，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起去南方？这个约定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他，也拉扯着他。一边是沉重却熟悉的土地和父母无声的期望，一边是充满未知却闪烁着光芒的远方。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撕裂。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着泥巴的破胶鞋，又想起那块融化在嘴里的冰糖带来的短暂甜味。最终，他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然后重新躺回暄软的麦秸里，闭上了眼睛。阳光透过眼皮，是一片温暖的血红色。伙伴们的约定在耳边回响，未来的道路在眼前分叉，而他的脚下，依旧是一片混沌的泥泞。那点冰糖的甜味早己消失无踪，只剩下舌尖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苦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