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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结束后的日子，像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流得异常缓慢而滞重。夏日的酷暑蒸腾着大地，空气里弥漫着麦草堆发酵的微酸气息和泥土被晒焦的粉尘味。张建军每天跟着父亲下地干活，锄草、浇水、侍弄刚长起来的秋庄稼。沉重的农活暂时麻痹了考后的焦虑，但心底那根弦却始终紧绷着，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越绷越紧。
录取通知书发放的日子到了。那天下午，张建军正在村东头自家的玉米地里锄草。玉米苗己经长到齐腰高，青翠的叶子在烈日下卷着边儿。他弯着腰，挥动锄头，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脊沟往下淌，湿透的粗布褂子紧紧贴在身上，闷热难当。脚下的土地被晒得滚烫，热气透过薄薄的鞋底首往上钻。
就在他锄到地头，首起酸痛的腰，用袖子抹一把脸上的汗时，远远地看见村支书张有福骑着他那辆叮当作响的破自行车，沿着田埂晃晃悠悠地过来了。张有福在自家地头停下，支好自行车，手里扬着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冲着田里喊：“老张！老张！你家建军的信！镇中学寄来的！”
张建军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丢下锄头，拔腿就朝着地头跑去。脚踩在松软的田垄上，深一脚浅一脚，心跳得像擂鼓一样，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是通知书！终于来了！会是什么？
父亲也听到了喊声，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另一条田垄快步走了过来。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张建军能看到他黝黑的脸上，肌肉微微绷紧了。
张建军跑到地头，一把从张有福手里接过那个大信封。信封很薄，上面印着“河阳县职业高级中学”的红色抬头，右下角盖着清晰的邮戳。职业高级中学……不是他填报的第一志愿，甚至不是第二志愿……只是一个兜底的、几乎没怎么考虑的选择。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瞬间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失望夹杂着“果然如此”的苦涩，瞬间涌遍全身。
信封口只是简单地折了一下，没有封死。他颤抖着手，几乎是粗暴地撕开了信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他抽出来，展开。
淡黄色的纸张，抬头是“河阳县职业高级中学录取通知书”。下面是他潦草的名字，录取专业是“机电技术应用”。再下面，是报到时间、地点和一长串需要缴纳的费用明细：学费、住宿费、书本费、校服费、军训费……林林总总，加起来是一个让他眼前发黑的数字。
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若千钧。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滴落在通知书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模糊的湿迹。他呆呆地看着那行刺眼的专业名称和后面那一串冰冷的数字，耳边嗡嗡作响。阳光炽烈，他却感觉浑身发冷。职业高中？机电技术？这意味着什么？是像柱子说的那样，学点手艺然后进厂打工？还是……别的什么？但无论如何，都与他曾经模糊憧憬过的“高中”和“大学”相去甚远。那串庞大的费用数字，更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向父亲。
父亲己经走到了他身边，默默地伸出手。张建军像递一块烫手的烙铁一样，把那张通知书递了过去。
父亲没有看上面的字。他识字不多。他的目光，只是长久地、沉默地停留在信封上那几个鲜红的、印着“录取通知书”的大字上。那双布满老茧、沾满泥土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仿佛捧着什么极其珍贵又极其脆弱的东西。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粗糙的指腹轻轻着那红色的印刷字体，动作缓慢而专注。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在父亲古铜色的、刻满深深皱纹的脸上。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额头流下，在下巴处汇聚，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他佝偻着背，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浑浊的眼睛里，没有预想中的喜悦，也没有明显的失望，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平静。那目光，仿佛穿透了那张通知书，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看到了更远、更沉重的东西——那笔庞大的费用，儿子未知的前途，以及这片土地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
风，不知何时停了。田埂上异常安静，只有玉米叶子在阳光下卷曲的细微声响。汗水流进张建军的眼睛，又涩又痛。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语言，在父亲那长久的、沉默的注视下，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能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任凭汗水混着心底翻涌的酸涩，无声地流淌。那张承载着未来的薄纸，在父亲粗糙的手中和灼热的阳光下，在空旷的田野和沉默的注视里，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