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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七点半，“顺发劳务”门口己经聚集了十几个和张建军一样、眼神里带着期盼与忐忑的年轻人。黄老板没露面，只有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叼着烟卷的瘦高个男人，自称姓孙，是中介所的“主管”。他点了点人数，不耐烦地吆喝着：“都到齐了？跟我走！别磨蹭！”
一行人像被驱赶的羊群，跟在孙主管身后，在迷宫般的厂区街道和狭窄肮脏的巷子里穿行。走了将近一个小时，远离了相对“繁华”的厂区中心地带，周围的景象愈发荒凉破败。最终，他们停在一个连招牌都没有的铁皮大门前。大门锈迹斑斑，旁边开着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铁门。门内，是一排排低矮、破旧的简易铁皮棚屋，屋顶的石棉瓦残缺不全。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刺鼻的金属粉尘和机油味，还夹杂着劣质塑料受热后的焦糊味。
“到了！就是这儿！‘力强五金制品厂’！”孙主管指着大门，语气随意得像在介绍一个菜市场，“都进去吧！里面有人安排！”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任务，转身就走，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口，连句多余的交代都没有。
张建军和同伴们面面相觑，心里都咯噔一下。这地方……和王有财、黄老板描述的“大五金厂”差距也太大了！门口连个像样的牌子都没有，厂房破旧得像随时会倒塌的危房。
一个穿着油腻工装、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从小铁门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破本子，扫了他们一眼，瓮声瓮气地问：“顺发介绍来的？都进来吧！”
走进铁皮大门，里面的景象更加触目惊心。所谓的厂房，就是几间巨大的、由铁皮和石棉瓦搭成的棚子，西面漏风。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土地面，积满了黑色的油污和金属碎屑，踩上去黏糊糊的。光线昏暗，只有几盏瓦数极低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巨大的噪音震耳欲聋！各种型号的冲压机、切割机、车床在疯狂运转，发出尖锐的嘶鸣、沉重的撞击和连绵不断的“咔嚓”声，混杂着铁器摩擦的刺耳噪音，像无数只金属怪兽在同时咆哮！空气里充斥着浓得化不开的金属粉尘、机油味和汗臭味，令人呼吸困难。
那个工头模样的男人把他们带到一台巨大的、沾满油污的冲压机前。机器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一个同样穿着油腻工装、神情麻木的老师傅站在机器旁。
“老李！带带这几个新来的！教他们上料！”工头吼了一嗓子，盖过噪音。
老李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张建军他们一眼，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机器旁边堆着的一摞薄铁片。铁片边缘锋利，闪着冷光。
“看着！”老李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几乎被噪音吞没。他拿起一块铁片，放在机器下方一个模具的固定位置，动作熟练而迅速。然后，他的右手食指，按下了操作台上一个硕大的、被磨得锃亮的红色塑料按钮！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惊雷般的巨响猛地炸开！整个地面都仿佛随之震动！巨大的冲压头带着千钧之力，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猛地砸落！那块薄薄的铁片瞬间被压扁、变形，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火花西溅！一股灼热的气浪和浓烈的金属烧灼气味扑面而来！
张建军被这近在咫尺的巨响和震动惊得猛地后退一步，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耳朵里瞬间充满了尖锐的耳鸣！他脸色煞白，惊恐地看着那台刚刚完成一次“杀戮”的冲压机。冲压头缓缓抬起，露出下面己经变成规定形状、但边缘依旧锋利的铁片零件，还冒着丝丝热气。模具周围，散落着细小的金属碎屑。
“就这样！放料！按按钮！取件！懂了吗？”老李指着那堆铁片和新压出来的零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吃饭喝水，“一人守一台！手脚麻利点！计件的！压一个一分钱！慢了，废品多了，扣钱！”他说完，就背着手，走到一边抽烟去了，留下几个新人呆立在震耳欲聋的噪音和弥漫的粉尘中。
张建军看着眼前这台冰冷的、轰鸣的、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机器，看着那个硕大的、猩红色的启动按钮。这就是他的工作？放上一块冰冷的铁片，按下按钮，等待那一声震碎耳膜的巨响，再取出另一块冰冷的、被扭曲成规定形状的铁片？周而复始？一分钱一个？
工头不耐烦的吼声传来：“愣着干啥？！开工啊！还想不想吃饭了？！”
张建军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向前挪了一步。他学着老李的样子，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一块边缘锋利的薄铁片。铁片的冰冷透过手套传入指尖。他小心翼翼地将铁片放在模具的固定位置，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操作台上那个猩红色的按钮——那个通往轰鸣、震动、危险和一分钱报酬的启动键。
巨大的噪音如同实质的墙壁挤压着他。他深吸了一口充满金属粉尘和机油味的空气，肺部一阵刺痛。终于，在工头严厉目光的逼视下，他伸出右手食指，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用力按下了那个冰冷的红色按钮！
“哐——当！！！！！！”
恐怖的巨响再次降临！巨大的冲击力透过脚底传来！火花在眼前迸溅！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毁灭性的轰鸣！他的身体随之剧烈一震，灵魂似乎都被这声巨响震出了躯壳！在震耳欲聋的噪音和弥漫的粉尘里，在冰冷的机器和滚烫的铁屑之间，张建军打工生涯的第一天，随着这一声震碎耳膜的巨响，沉重地启动了。那猩红的启动键，像一滴凝固的血，烙印在他十六岁惊惶的眼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