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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工的哨音第二次响起，宣告着漫长白班的结束。张建军拖着散了架的身体，跟着同样疲惫不堪的人流，涌出那间充斥着噪音、粉尘和机油味的巨大铁皮棚。夜幕己经降临，工业区污浊的空气似乎沉淀了一些，但远处厂房的灯火通明，依旧有机器低沉的轰鸣隐隐传来。
他没有去那个油腻腻的食堂，中午那顿咸菜疙瘩配饭的滋味还在胃里翻腾。他拿出早上买的、己经冷硬的馒头，就着白开水，在厂房门口昏暗的路灯下狼吞虎咽地啃完。胃里有了点东西垫底，身体却依旧沉重得像灌了铅。
王有财早就不知去向，大概又去“活动”了。张建军凭着早上模糊的记忆和工头的指点，独自一人朝着所谓的“宿舍区”走去。穿过几条堆满垃圾、污水横流的小巷，来到一片更加破败的区域。眼前是几栋用红砖胡乱砌成的筒子楼，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窗户大多没有玻璃，用破木板、硬纸板或者塑料布胡乱遮挡着。楼下空地堆满了各种杂物、废弃的机器零件和散发着恶臭的生活垃圾。
他爬上其中一栋楼狭窄、陡峭、没有扶手的楼梯。楼梯间没有灯，黑暗隆咚，脚下黏糊糊的，不知踩到什么。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尿臊味、霉味和汗馊味混合的怪味。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那是他用第一笔“工资”咬牙买的二手诺基亚，只能打电话发短信），他摸索着找到工头说的那间房——三楼最尽头。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漆皮脱落的木门，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复杂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一种发酵的汗臭、脚臭、劣质烟草味、食物馊味、霉味和廉价洗衣粉味混合成的、令人作呕的“人味”。
房间很小，顶多十平米。靠墙两边挤挤挨挨地摆放着西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锈迹斑斑的床架，铺着薄薄的、污渍斑驳的草席或者硬纸板。床上堆着颜色各异、但同样脏乱的被褥。中间一条狭窄的过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地上散落着鞋子、脸盆、水桶、塑料袋和各种杂物，几乎无处下脚。
此刻，房间里己经有五个人了。上铺一个精瘦的青年正就着床头昏暗的灯泡看一本卷了边的武侠小说；下铺一个胖子光着膀子，只穿条大裤衩，呼噜打得震天响；另一个角落，两个人在小声用方言交谈着，语速很快；还有一个背对着门，似乎在整理东西。
张建军的到来，只引起了几道短暂而漠然的目光扫视，随即大家又各忙各的，仿佛他只是一团移动的空气。工头早上指给他的床位是门口那张下铺。他走过去，床板上空荡荡的，只铺着一张破草席，上面落满了灰尘。
他默默地把背上的化肥袋子放在床角，又把网兜挂在床头的铁架上。环顾这个狭小、拥挤、气味熏人的空间，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和无所适从的孤独感瞬间攫住了他。这比火车车厢还要拥挤，还要污浊。在这里，人似乎失去了作为独立个体的空间和尊严，只剩下一个需要安放疲惫躯体的“床位”。
他拿出自己的薄被，铺在草席上。刚坐下，床板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旁边胖子的呼噜声像拉破风箱，带着节奏，震得铁架子床都在微微颤抖。对面下铺那个看书的青年，大概是嫌灯光太暗，骂了一句粗话，用力拍打了一下灯泡，昏黄的光线剧烈摇晃起来。用方言交谈的两人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似乎在争论什么。
他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做。只能拿出那个掉了漆的搪瓷缸，想去外面走廊尽头那个公用自来水龙头接点水洗漱。刚走到门口，差点撞上一个摇摇晃晃进来、满身酒气的汉子。汉子斜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听不懂的话，径首走到自己的床位，鞋也不脱就倒头躺下，一股浓烈的劣质白酒味弥漫开来。
水龙头前也排着队。水流很小，带着铁锈的黄色。他接了小半缸水，回到房间，蹲在床前，就着昏暗的灯光，用毛巾蘸着水胡乱擦洗脸上和脖子上的黑色油污。水很快变得浑浊不堪。
熄灯时间到了。不知谁吼了一嗓子：“关灯了！” 随即，唯一的光源被掐灭，房间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黑暗并未带来宁静。胖子的呼噜声更加肆无忌惮，像沉闷的雷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滚动。新加入的酒鬼也开始打鼾，声音嘶哑断续。还有磨牙声、放屁声、翻身时床板发出的刺耳“嘎吱”声、远处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声……各种噪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令人崩溃的黑暗交响曲。
张建军躺在坚硬的床板上，薄薄的被子盖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浓烈的气味无孔不入。他睁大眼睛，望着头顶上铺床板模糊的轮廓，在黑暗中徒劳地适应着。身体极度疲惫，大脑却异常清醒。胖子的呼噜声像重锤敲打着他的耳膜，酒鬼的鼾声如同破锣。每一次翻身，床架都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一个巨大而肮脏的沙丁鱼罐头里，与另外七个同样疲惫、同样陌生的躯体紧紧挤压在一起，共享着污浊的空气、狭窄的空间和此起彼伏的噪音。在这令人窒息的八人间里，在这震耳欲聋的鼾声交响中，个人那点可怜的隐私和尊严，被碾得粉碎。他蜷缩着身体，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无孔不入的噪音和气味，却只是徒劳。在这异乡的黑暗中，孤独从未如此深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