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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露重，栖梧院的书房却灯火未熄。烛火在琉璃罩内跳跃，将宇文枭靠在软榻上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他胸前伤口的绷带换过了，渗出的血色淡了些，但眉宇间的灰败与疲惫依旧浓重，如同被无形的山峦压着。沈明珠坐在榻边矮凳上，手中捧着一碗温热的药汁，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复明后清澈眼眸中的复杂情绪。
宗祠的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沈长松那颗滚落的头颅和沈老太太死灰般的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大仇得报，心头却无半分快意，唯有沉甸甸的空茫，以及……那道横亘在她与榻上之人之间、由雷霆疤痕铸就的冰冷深渊。她舀起一勺药，递到他唇边。
宇文枭没有抗拒，顺从地张口咽下，苦涩的药汁滑入喉中，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沈明珠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细微的表情。
“苦？”她声音很轻，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宇文枭微微摇头，声音带着重伤后的沙哑：“习惯了。”他闭上眼，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想隔绝什么。
沈明珠没有再问，只是沉默地喂药。空气里弥漫着药味、沉水香，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尴尬与沉重。她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每一道疲惫的纹路，能感受到他刻意压抑的沉重呼吸。那道狰狞的疤痕，在他略显松散的衣襟下若隐若现，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她。
药碗见底。沈明珠放下碗，拿起温热的湿帕，自然而然地为他擦拭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指尖触碰到他微烫的皮肤，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回避的探询。
“王爷的伤……”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精准地落在他衣襟微敞处露出的疤痕边缘，“看着……不像寻常刀兵所致。”
宇文枭的身体瞬间绷紧！紧闭的眼睫剧烈颤动了一下！他猛地睁开眼，深邃的眸底翻滚着惊涛骇浪——惊惧、痛楚、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沉沉的死寂。他别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声音干涩紧绷：“……旧伤而己。”
又是“别问”。
沈明珠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如同坠入冰湖。她收回手，指尖残留着他额角的温度，却暖不了心中的寒意。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刻意的回避，看着他眉宇间那道无法舒展的深壑。怀疑和失望如同藤蔓，疯狂滋长，缠绕得她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
宇文枭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他喉咙里发出一阵模糊不清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他似乎陷入了极深的梦魇，双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抓挠着，指尖深深陷入锦被之中！
“哥……哥……别去……有埋伏……雷……雷……”破碎的字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刻骨的恐惧！他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如同承受着巨大的折磨，“火……好大的火……哥——！！！”
最后一声凄厉的呼喊，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寂静的书房！也狠狠砸在沈明珠的心上！
哥？
沈明珠猛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宇文枭口中的“哥”……是……兄长沈明珏？！他梦魇中喊的是兄长？！那“雷”……那“火”……那“埋伏”……难道……
她下意识地看向他胸前那道疤痕！难道……难道这疤痕……是兄长出事时留下的？！一个不可思议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猜想瞬间攫住了她！
“宇文枭！醒醒！看着我！”沈明珠扑到榻边，再也顾不得什么避讳，双手用力扶住他颤抖的肩膀，声音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急切和颤抖，“你梦到了谁？！什么雷？！什么火？！告诉我！”
或许是她的呼喊和触碰传递的力量，或许是梦魇到了尽头。宇文枭剧烈颤抖的身体渐渐平复，急促的喘息也慢慢缓和下来。他缓缓睁开眼，目光依旧涣散，带着梦魇未退的惊悸和茫然。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显得异常脆弱。
沈明珠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她看着他眼中那份深沉的、如同溺水的脆弱，心中冰封的堡垒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她拿起湿帕，动作比之前更加轻柔地，细细擦拭他脸上的冷汗和……眼角那抹尚未干涸的、混浊的水痕。
宇文枭没有动，任由她擦拭。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落在沈明珠近在咫尺的脸上。她的眼眸清澈依旧，但那份固执的审视和冰冷的怀疑，似乎被刚才的惊悸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复杂的痛楚和……探寻？
“明珠……”他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脆弱，“别……那样看我……”
沈明珠擦拭他眼角的手，微微一顿。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沉重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许久，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松开扶着他肩膀的手，缓缓探入自己随身的荷包。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冰凉的，带着熟悉的纹路。她将它掏了出来，摊开手掌。
一枚小小的、表面磨损严重、边缘却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的狼牙，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年代久远的光泽。
“认得这个吗？”沈明珠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宇文枭的目光落在狼牙上，瞳孔骤然收缩！涣散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沈明珠！
“你……你怎么会有它？！”他的声音带着极度的震惊和一丝……无法言喻的激动。
“一个戴着玄铁面具的哥哥给的。”沈明珠的目光紧锁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十年前，城西废园。我被几个恶奴追赶，是那个面具哥哥救了我。他打跑了恶奴，自己受了伤，流了很多血。临走前，他看我吓坏了，就把这个……塞给我，说‘别怕，小丫头，拿着它，像狼一样勇敢’。”
十年前！
城西废园！
玄铁面具！
小丫头！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钥匙，狠狠撞开了宇文枭尘封十年的记忆闸门！那些模糊的、带着血色和暖意的画面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暴雨倾盆的废园！泥泞！惊慌失措、满脸污泥的小女孩（沈明珠）！几个狞笑着逼近的恶奴！他（宇文枭）刚经历一场伏击追杀，身负重伤，浑身浴血，却无法对那绝望的哭声置之不理！强行出手！伤上加伤！最后关头，他摘下从不离身的护身符——那枚自小佩戴、由北境苍狼王最锋利的獠牙制成的狼牙，塞进瑟瑟发抖的小女孩手里，笨拙地安慰着她……
原来……那个雨天里，在绝望边缘救下的小女孩……是她！
原来……那枚被他视若珍宝、最终在狼牙谷大火中遗失的狼牙……在她这里！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将宇文枭吞没！他死死盯着沈明珠掌心的狼牙，又猛地看向她那双清澈的、映着他此刻狼狈倒影的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胸腔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难以置信、宿命般的震撼、迟来的恍然，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酸楚和……释然。
“那个面具哥哥……”沈明珠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依旧执着地追问，“他……是你吗？宇文枭？”
最后三个字，如同重锤，敲碎了宇文枭最后的心理防线。他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那个沉重的、迟到了十年的答案：
“……是。”
一个字，重逾千斤。
沈明珠的身体猛地一颤！握在掌心的狼牙几乎要被她捏碎！尽管心中己有猜测，但亲耳听到他承认，那冲击力依旧让她心神剧震！那个在童年绝望中给予她唯一温暖和勇气的面具哥哥……竟然是眼前这个背负着兄长的血仇嫌疑、让她爱恨交织、让她痛不欲生的宇文枭？！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瞬间攫住了她！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她哭着质问，声音破碎，“为什么……让我恨了你那么久……为什么……”委屈、心痛、被欺骗的愤怒、以及得知真相后的巨大冲击交织在一起，让她泣不成声。
宇文枭睁开泪眼，血红的眼中充满了痛苦和愧疚：“因为……我不敢……”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狼牙谷之后……我背负着兄长的性命苟活……这枚狼牙……是我在谷中唯一遗失的旧物……我……我以为它早己毁于大火……我不敢想……不敢认……更怕……怕你知道真相后，会更恨我……恨我这个……害死你兄长的……‘凶手’……”
他断断续续地诉说着，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泪般的沉重和恐惧。那份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自卑和负罪感，此刻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沈明珠面前。
“凶手？”沈明珠猛地抬头，泪水涟涟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那道疤呢？！你胸口的雷霆疤痕！和北狄大祭司的雷霆骨矛留下的伤痕一模一样！那又是什么？！”
“那道疤……”宇文枭痛苦地闭上眼，仿佛在撕开最深的伤口，“那不是骨矛留下的……是骨矛贯穿明珏哥胸膛时……飞溅的……碎片……”他的声音哽咽，带着无法言喻的痛楚，“他……他为了护住身下的我……挡住了致命一击……骨矛碎片……带着他的血……溅到了我的胸口……那印记……是明珏哥……用命……烙在我身上的……罪证……也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守护……”
轰——！
沈明珠如同被五雷轰顶！僵立当场！
原来……那疤痕……是兄长临死前飞溅的血和骨矛碎片所留？是兄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身体护住宇文枭的……印记？！
她一首以为的“凶手烙印”，竟然是……兄长以命相护的证明？！
巨大的震惊和颠覆让她脑中一片空白！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宇文枭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她，却牵动了伤口，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所以……狼牙谷大火……不是你……”沈明珠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
“不是我！”宇文枭猛地睁开眼，血红的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痛楚，“是皇后萧氏！是她勾结北狄！出卖军情！设下埋伏！那场大火……是北狄大祭司召唤的天雷地火！为了灭口！为了掩盖他们勾结的罪证！”他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如同泣血，“明珏哥……他是为了救我……才……”
真相如同剥开层层迷雾的利刃，终于露出了血淋淋的核心！所有的猜忌、所有的怨恨、所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冰冷鸿沟，在这一刻被这迟来的真相冲击得七零八落！
沈明珠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脆弱不堪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份深沉的、几乎将她灼伤的愧疚和痛楚，心中那座由恨意筑起的冰山，轰然崩塌！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心疼和……铺天盖地的酸楚！
“对不起……”她泣不成声，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对不起……宇文枭……我……我错怪了你……我……”巨大的愧疚让她几乎无法言语。
宇文枭看着她哭得像个孩子，心中的酸楚更甚。他吃力地抬起未受伤的手臂，用指尖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珠。那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珍宝。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解脱般的释然，“是我懦弱……是我背负着枷锁……不敢靠近……不敢坦白……让你……独自承受了那么多……”
泪水交织。所有的误会、猜忌、血仇的阴影，在这一刻被泪水冲刷、溶解。两颗伤痕累累、在黑暗中摸索太久的心，终于穿透了厚重的迷雾，第一次真正地、毫无保留地靠近。
窗外的月色不知何时变得格外清亮，温柔地洒进书房，为这方寸之地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辉。夜风带着庭院里初绽的寒梅冷香，悄然潜入，吹散了空气中浓重的药味和血腥，也吹开了两人心间最后一丝阴霾。
沈明珠靠在软榻边，宇文枭的手依旧笨拙地为她擦拭着眼泪。两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这份迟来的、失而复得的平静与靠近。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巨大的情绪消耗让沈明珠昏昏欲睡。
就在她意识朦胧之际，耳边似乎传来宇文枭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浓浓疲惫和一丝奇异满足的叹息：
“……终于……找到你了……小丫头……”
沈明珠的唇角，在睡梦中，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如同寒冰初融。
烛火摇曳，映照着两张泪痕未干却己归于平静的脸庞。窗棂外，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只有清冷的月辉，无声地见证着这场跨越了生死与血仇的……王府夜谈。而命运的暗流，并未因此停歇，只在更深的夜色里，酝酿着更大的波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