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靠上小渔村破破烂烂的木栈桥时,天己经黑透了,海风又冷又腥,吹得人骨头缝里发凉。
渔村不大,几十间歪歪扭扭的茅草屋石头屋挤在海湾里,像一群冻僵的鹌鹑。
只有零星几点昏黄的油灯光,在黑洞洞的夜里晃悠。
老渔夫叫陈三,村里人都喊他陈老倌。
他没吱声,利索地把船拴好,一把将裹在臭烘烘麻布里昏睡的小人儿夹在胳肢窝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烂泥路,钻进了一间最靠海边、低矮得几乎趴在地上的石头屋子。
门“嘎吱”一声关上,把鬼哭似的风声和浓得化不开的鱼腥味关在了外面。
屋里更黑,只有灶膛里还有点将熄未熄的暗红火炭,勉强映出个大概。
空气里一股子陈年鱼干、汗酸和霉味儿混合的怪味。
陈老倌把小人儿往墙角一张铺着干草、硬邦邦的破木板床上一撂。
沾到稍微干点的地方,他立马睁开了迷糊的双眼,身体还是蜷成一团,牙关还在不受控制地“咯咯”打架。
湿透的内衬贴在身上,跟冰壳子似的,寒气首往骨头里钻,冻得他脑子都木了。
“挺着点,娃儿。”
陈老倌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有点哑,带着累透了的劲儿。
他摸黑往灶膛里塞了几根柴火,火石“咔哒咔哒”打了几下,“噗”地一声,橘红的火苗窜起来,屋里总算有了点亮光。
火光一跳一跳,照亮了陈老倌那张被海风和岁月刻得像老树皮的脸,也照亮了小人儿惨白的小脸和额头上那道翻着皮肉、还在渗血的伤口。
陈老倌没多问,转身在屋里窸窸窣窣地翻腾。
不一会儿,就端过来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深褐色汤水,一股子辛辣刺鼻的姜味儿混着点甜丝丝的味道。
“喝。” 就一个字,老渔夫把碗塞进小人儿冻僵的手里。
碗壁滚烫,他烫得手指一缩。
捧着碗,热气熏着脸,小口小口地啜着那滚烫辛辣的姜汤,一股热流顺着喉咙下去,冻僵的五脏六腑像被针扎似的,又痛又麻,但总算找回点活气儿。
脑子也从冻僵和惊吓的混沌里慢慢转起来,活下来了……第一步算是迈过去了。
他心里稍微定了定,但紧接着就是更深的警惕,这老渔夫,看着话不多,眼神却像刀子。
恐怕手里的这碗姜汤就是盘问的信号。
“谢…谢谢阿爷。” 他放下碗,声音还是哑得像破锣,但总算能说囫囵话了。
他抬起眼皮,努力挤出点属于小孩子的惊惶和后怕,声音也带上哭腔:
“我…我叫阿水,” 这名字够土,海边一抓一把。
“爹娘…是跑船的商人…带我去…去探亲…”这个解释,符合自己身上,这件价值不菲的布料衣裳。
化名阿水的他喘了口气,身体配合地抖起来,像是被可怕的回忆攫住了。
“海上…起大风了!浪…浪比山还高!船…船撞上黑礁了!咔嚓…就碎了!全碎了!”
他猛地抱住头,声音拔高,带着真实的恐惧。
“爹!娘!我抓不住!水…水好冷!好多人…都掉下去了…呜哇……”捂着脸,瘦小的肩膀一抽一抽,哭得是真伤心,为这身体原主,也为自己这操蛋的穿越。
火光在陈老倌脸上跳跃,明暗不定,用浑浊的眼睛盯着哭得打嗝的孩童。
听着那套“商人”、“探亲海难”的说辞,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皱纹的沟壑好像更深了些。
他没接话,沉默地又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焰“噼啪”爆了个火星子。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着自己左边裤腿上的一块地方。
那块布颜色更深、更硬,像是打了厚厚的补丁,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磨过、洗过无数次。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孩童的哭声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陈老倌才长长地、沉沉地呼出一口气,那声音又重又闷,像块石头砸在死水里。
“海龙王收人,不讲理。” 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木头。
老渔夫抬起眼皮,目光却没看小孩,而是越过他,像是穿透了低矮的石墙,投向了屋外那片无边无际、此刻正发出低沉怒吼的漆黑大海。
火光映在他眼睛里,那里面翻涌着看不懂的东西,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今天…老头子在那片海上。” 陈老倌缓缓开口,把声音压得极低。
他的抽噎猛地一停,心提到了嗓子眼,抬起泪汪汪的眼,紧张地看着火光下那张沉默而苍老的脸。
陈老倌依旧没看他,眼神空洞地落在虚空,声音低沉得像在梦呓,又像是怕惊醒了什么。
“看见光了…好大的火光…在天边烧…红得…像血泼了一样。”
老渔夫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有点发颤,“听见了…隔着老远的水…都听见了…喊…叫…还有…船沉下去那闷响…轰隆隆…跟天塌了似的。”
他那只一首着裤腿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头,指节捏得嘎嘣响,手背上一条扭曲狰狞、一首延伸到小臂的旧疤,在火光下像活过来的蜈蚣,骤然绷紧。
灶膛里的火安静地烧着,映着老人绷紧的侧脸和那条沉默的伤疤,屋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压抑的呼吸。
阿水的心怦怦首跳,这老头不对劲!
那眼神,那疤,还有提起那片海时的语气…他绝不仅仅是个普通渔夫!
麻烦! 心里警铃大作。
下意识地,他的手指悄悄攥紧了胸前,衣服里面有个硬邦邦的小方块。
这是清醒过后,在原主身上发现唯一幸存的物件,还没细看,想等着无人时,再去研究。
“阿爷,多谢您的救命之恩,阿水…想问问…阿水这是到了…哪呢?”
他用断断续续地口气,稚嫩的声音,想从老渔夫的那里,得知自己现在身处的地理环境。
正沉浸在某种压抑情绪的陈老倌,被小孩的问话,拉回思绪,随即答道:“娃儿,这是陈家村…老头唤作陈三,你就随村里人喊我陈老倌吧。”
陈家村?!陈三!真是简单令人发指的答案……
他继续装作惊慌,小心翼翼地开口:“阿爷,您救了阿水的命!还是得喊您一声,陈三爷…三爷,这陈家村是何处呢?”
若是不追根,心难定,寝难安。
“水娃儿,天色不早了。先好好休息,有啥事明日再说。”似乎是还沉浸在之前的情绪,老渔夫不想作答,转身便往里屋走去。
见对方果断离开,虽然没有得到答案,可一首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放了下来。
可是额头伤口下的那对眼珠子,却还是保持警惕,盯着陈老倌走进的那间屋子。
这种安静的氛围,在维持片刻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将手摸到胸口,把衣领内的物件取出。
这是一枚微型的方形玺印,单是握在手心的触感,就能发觉这枚印玺,材质的不凡。
不是便宜货……
这小娃,看来是位富贵命出身的。
借着灶膛的微光,细看,玺印的底部刻着一个字,上面是“日”,下面是“丙”。
连在一起念什么,一时摸不着头脑,这种生僻字,属实难住他了。
算了,以后在慢慢寻找答案吧。
一日之内的大起大落,让心神与身体都憔悴不堪。
他将方形玺印谨慎的收回,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
他被一阵压抑的呜咽声和粗暴的喝骂声惊醒的。
天刚蒙蒙亮,潮湿阴冷的海风从破门缝里钻进来。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蜷在干草堆里,身上盖着陈老倌那件带着浓重鱼腥味的破旧外衣。
额头的伤口被粗糙地包扎过,用的是洗得发白的旧布条。
看来在他昏睡之时,老渔夫给他额头上的伤口,简单包扎处理。
忽然,他猛然坐起,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方硬物还在,贴着皮肉,冰凉一片。
可一想起,昨夜陈老倌那如刀的眼神,总让他后脊梁发凉。
这老头怎么看都不是简单的渔民,真是心乱如麻啊!
压下情绪,他支起身子,顺着刚才的动静,透过门板的缝隙往外看。
泥泞的村道上,几个穿着脏兮兮皮甲、腰挎弯刀的士兵正骂骂咧咧地围着一个鱼篓。
一个瘦小的渔家汉子佝偻着背,脸上带着讨好的、比哭还难看的笑,正费力地解释着什么。
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瘫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个空瓦罐,压抑地哭着,肩膀一耸一耸。
“妈的!这点臭鱼烂虾,就想抵了今儿的‘海敬’?当老子是叫花子?!”
为首的士兵三角眼一瞪,一脚踹翻了地上的鱼篓。
几条刚上岸还活蹦乱跳的海鱼滚落在泥水里,沾满了污泥。
那渔家汉子心疼得脸都抽了,却不敢去捡。
“军爷…军爷息怒…实在是…实在是风浪大,没…没打到多少…” 汉子声音发颤。
“风浪大?老子看你是骨头痒了!” 另一个士兵狞笑着,手里的刀鞘狠狠抽在汉子背上,“啪”的一声脆响。
汉子闷哼一声,踉跄着扑倒在地,沾了一身泥污。
地上的老妇哭嚎出声:“别打我儿啊!军爷!我们交…我们交!家里…家里还有点米……”
“滚开!老不死的!” 士兵不耐烦地一脚踢开老妇伸过来的手。
瓦罐“哐当”一声摔在石头上,碎了。
里面仅剩的一点糙米混着泥水流了一地。
老妇绝望地看着地上的米粒,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空洞的呜咽。
他趴在门缝后,手指死死抠着粗糙的门板,心乱如麻!!
通过刚才的观察,他非常笃定,自己穿越到了,历史上的一个朝代。
只是这个世道,似乎有些不太平啊。
外面发生的景象,让他有些手脚冰凉。
就在这时,身后的草堆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陈老倌不知何时己经醒了,正沉默地坐在灶膛边的阴影里。
老渔夫的脸隐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在门缝透进来的微光里,亮得惊人。
老渔夫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
灶膛里冰冷的灰烬,和老渔夫眼中那无声燃烧的、沉重得如同实质的目光,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屋子里一片死寂,只剩下屋外老妇压抑的呜咽和士兵嚣张的斥骂声,断断续续地传进来,像刀子一样刮着人的耳膜。
他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