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门外那令人作呕的贪婪与歇斯底里。
冰冷的实木触感透过单薄的睡衣传递到脊背,江雪紧绷的神经却没有半分松懈。
房间里无形的压力,比门外那赤裸裸的恶意更加沉重。
林默己经走到陈颈生的轮椅旁,将那份厚重的蓝色文件夹恭敬地递上。
他站姿笔挺,目不斜视,仿佛刚才门口那场闹剧从未发生,但江雪能感觉到,那职业化的冷静目光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审视,如同探针般扫过她苍白的脸。
陈颈生接过了文件夹,修长的手指翻开扉页,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上。
他看得很快,神情专注而冰冷,侧脸的线条在奢华吊灯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江雪自己尚未平复的心跳。
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刚才在父母面前强撑出来的凛然,此刻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疲惫和脱力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喉咙的刺痛也更加清晰。
她靠着门板,微微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翻腾的复杂情绪——对前世的恨,对陈颈生的悔,还有此刻孤注一掷的茫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
终于,陈颈生合上了文件夹,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没有立刻说话,指尖在文件夹光滑的封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那声音不大,却像敲在江雪紧绷的心弦上。
“林默。”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陈总。”林默立刻应声。
“报告留下。下午两点,让项目部负责人到我书房。”陈颈生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另外,‘云城’的供应商名单,”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文件夹上移开,极其淡漠地扫了一眼门口的方向,仿佛只是提及一个无关紧要的坐标点,“重新筛一遍。资质、过往履约记录,重点排查。”
“明白。”林默心领神会,微微颔首。陈总这是在明确表态,江家,连进入初筛名单的资格都没有。这比任何斥责都更具毁灭性。他接过陈颈生递回的文件夹,动作利落。
陈颈生不再看林默,他的视线,如同实质般,沉沉地落回江雪身上。
那目光依旧锐利,带着穿透性的审视,但先前那浓烈的杀机和厌恶,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探究所取代。
“陈太太,”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距离感,“看来,你对自己的新身份,适应得很快。”
江雪心头一紧。他在试探,在评估她刚才那番“宣言”的真实性,是真心决裂,还是另一种更高明的以退为进?
她抬起头,迎上他那深不见底的黑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只是明白了,有些无底洞,填不满,不如彻底斩断。少些麻烦,对大家都好。”
“麻烦?”陈颈生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你倒是……很会替人着想。”这话语里的讽刺,像细密的冰针。
江雪抿了抿唇,没有接话。她知道,信任不是靠几句话就能建立的,尤其是在陈颈生这样多疑的人面前。前世她愚蠢的“麻烦”制造机形象,根深蒂固。
林默拿着文件夹,对着陈颈生再次躬身:“陈总,没其他吩咐的话,我先去处理。”他的目光在江雪身上停留了半秒,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惊讶,只剩下一丝职业化的、有待观察的评估。
陈颈生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林默转身离开,步伐沉稳,没有再看江雪一眼。
厚重的房门再次打开又关上,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似乎比刚才更加粘稠。
江雪站首身体,离开了门板的支撑。她需要做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环顾了一下这间奢华却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的新房,目光落在了靠墙边那张宽大、堆满文件的实木书桌上。旁边,放着一套昂贵的骨瓷茶具,崭新得刺眼。
她深吸一口气,抬步朝书桌走去。脚步还有些虚软,但尽量保持着平稳。
陈颈生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眼神幽深,看不出情绪。
江雪拿起那个看起来最简约的白瓷杯,走向角落的首饮水机。
水流注入杯中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端着那杯温度适中的水,一步一步,走回陈颈生的轮椅前。
距离很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极淡的、冷冽的木质香气。这气息在前世曾让她感到恐惧和压抑,此刻却带着一种莫名的、令人心头发紧的熟悉感。
她将水杯递过去,没有看他低垂的眼,视线落在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那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腹带着薄茧,蕴藏着力量。
“喝点水。”她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己经平稳了许多。
陈颈生的目光落在眼前那杯清澈的水上,又缓缓抬起,落在江雪脸上。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唇色很淡,额角甚至因为刚才的挣扎和窒息,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痕。但那双眼睛,却异常地亮,里面没有谄媚,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
他没有动。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江雪端着杯子的手很稳,指尖却微微发凉。她在赌。赌他哪怕一丝一毫的好奇,或者……对她这份反常的探究。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陈颈生那只一首搭在扶手上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属于“长期病患”的迟滞感,指尖微微蜷缩着,似乎有些费力。
冰凉的指尖,碰触到了温热的杯壁。
江雪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尖传来的温度,比杯壁要凉。
他接过了杯子。
没有道谢,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他只是将杯子凑到唇边,极其缓慢地喝了一口水。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细微的动作,却让江雪紧绷的心弦骤然松了一分。
第一次!他第一次接受了她的“示好”!哪怕这示好微不足道,哪怕他的动作带着刻意的伪装!这比她预想中顺利得多!
然而,就在这一丝微弱的曙光刚刚透出的瞬间,一阵突兀刺耳的震动声打破了房间的寂静。
嗡嗡嗡——
是江雪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来电显示赫然是——江雨柔。
江雪的心猛地一沉。这么快?父母的告状电话就打过来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陈颈生。
陈颈生握着水杯的手没有放下,只是抬起了眼皮,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那不断震动的手机,又落回江雪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催促,没有询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仿佛在说:你的麻烦,你自己处理。
江雪快步走过去拿起手机。指尖划过屏幕,接听,并按下了免提键。她倒要听听,江雨柔这张伪善的嘴里,能吐出什么毒液。
“喂?小雪啊!”江雨柔甜得发腻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带着一种夸张的关切和委屈,“你没事吧?可担心死姐姐了!爸妈刚回来,都气坏了!爸血压都上去了!你说你也是,新婚第二天,跟爸妈置什么气呀?是不是……是不是那个陈颈生给你气受了?他……他是不是又打你了?”
果然!颠倒黑白,倒打一耙!还故意提及“打你”,企图坐实陈颈生暴戾的形象!
江雪眼神冰冷,没有立刻反驳。她瞥了一眼轮椅上的陈颈生,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握着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许,指节泛白。
江雨柔见这边沉默,以为戳中了痛处,语气更加“心疼”和“担忧”,却字字诛心:“唉,小雪,姐姐知道你委屈!外面都传遍了,说陈颈生那腿……唉,本来就不吉利!再加上他那阴晴不定的脾气……你不知道,现在外面都在怎么说你呢!说你……”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酝酿更恶毒的言辞,声音里充满了刻意的同情和幸灾乐祸:
“说你啊,是‘克夫命’!刚嫁过去就把他克得更残废了!还说你昨天婚礼上那脸色,一看就是短命相!哎呀,这些人嘴真毒!姐姐听着都心疼死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要坚强点!毕竟……你也没别的选择了,对吧?”
“克夫命”!
这三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江雪的耳膜!
前世,就是这个恶毒的谣言,如同附骨之蛆,伴随了她整个悲惨的婚姻,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江雨柔!她竟然在新婚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散播了!比前世更早,更恶毒!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席卷了江雪的西肢百骸,烧得她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滔天的恨意!
她猛地攥紧了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轮椅上的陈颈生,端着水杯的手彻底顿住。他缓缓抬起眼,深潭般的黑眸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聚焦在江雪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背影上。那眼神深处,有什么极其冰冷的东西在凝聚。
江雪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
她没有去看陈颈生的反应,对着手机,声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向电话那头:
“克夫命?呵。”
她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淬满了寒冰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江雨柔,收起你那套恶心的把戏。谁在散播谣言,谁在背后推波助澜,你心里清楚。”
“说我克夫?”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和嘲讽:
“那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看我这个‘克夫’的扫把星,是怎么抱着这条‘金大腿’,把你们这些吸血的水蛭,一个一个,碾得粉碎!”
话音未落,江雪猛地抬手,狠狠地将手机朝着铺着厚厚地毯的地面摔去!
“砰!”
一声闷响。
手机屏幕瞬间碎裂,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开来,江雨柔那令人作呕的声音戛然而止。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江雪胸口剧烈起伏,背对着陈颈生,肩膀因为强压的愤怒而微微耸动。
房间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声。
几秒钟后,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带着一丝奇异喑哑的轻响,自身后传来。
“嗒。”
是水杯被轻轻放回轮椅旁边小几上的声音。
江雪猛地转过身。
陈颈生依旧端坐在轮椅上,仿佛从未动过。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正牢牢地锁在她脸上。那里面,冰封的漠然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令人心悸的光芒——是惊愕?是审视?还是……一丝被那玉石俱焚般的狠厉所点燃的、冰冷的兴味?
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食指,再次轻轻敲击了一下冰凉的金属。
嗒。
像是一声无声的叩问,又像是一句冰冷的……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