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浓稠、冰冷、带着腐朽泥土腥气的黑暗,如同沉滞的墨汁,瞬间将我们吞噬。身后竹墙合拢的闷响,像是一口巨大的棺材盖上了最后一道缝隙,彻底隔绝了那方小小的、带着药香的天地,也隔绝了外面可能己近在咫尺的索命追兵。
只有手腕上那只冰冷如铁箍般的手,和他微弱到几乎随时会断绝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喘息,是这无边死寂中唯一的锚点,死死地钉在现实与虚无的边缘。
“天下必乱……”
老翁最后那西个字,裹挟着千钧之力,狠狠砸进我的脑海深处,余音震颤,嗡嗡作响,几乎要压过手腕上那冰冷的触感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天下乱不乱,沈昭管不着!可腰间那半块染血的蟠龙玉玦,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隔着粗糙的衣料,死死地烫在我的皮肉上,烫在我的魂魄里!
十年前沈家镖局冲天而起的火光,亲人们临死前凄厉绝望的惨叫,爹爹被血浸透却依旧将我死死护在身下的最后一眼……所有被刻意尘封、用十年刀口舔血生涯才勉强压下的血海深仇,在这一刻,被那半块熟悉的、染着同样陈年血污的玉玦,彻底点燃!
是他!
这个在昏迷中依旧死死攥着我手腕、气息奄奄的谢无咎!
这个眼底藏着碎金重瞳、被天子亲军追杀的所谓“真龙”!
他就是凶手!是屠戮我沈家满门的元凶之一!
一股冰冷刺骨、足以冻结血液的杀意,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上我的心脏,疯狂滋长!右手本能地摸向腰间——刀不在!坠崖时不知遗落何方。但没关系!黑暗中,我的五指猛地屈起成爪,筋骨发出轻微的爆响,指尖蓄满了足以撕裂喉管的力道!只要一瞬!只要一瞬!就能将这只冰冷的手腕连同它主人的喉咙,狠狠捏碎!用他的血,祭我沈家二十七口亡魂!
指尖带着凌厉的劲风,距离他脆弱的颈项只有毫厘!
“咳……呃……”
一声微弱到极致、却又撕心裂肺的呛咳,猛地从谢无咎口中溢出!伴随着这声呛咳,一股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液体,猛地喷溅在我紧贴着他的手背上!黏腻、滚烫!
是他的血!
黑暗中,这滚烫的血腥味,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并非浇灭恨意,而是将那股几乎冲破理智的杀意,硬生生冻僵了一瞬!
坠崖前他决绝的嘶吼——“抱紧!这次换我护你!”;他喷在我颈侧滚烫的血;还有那最后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托付——“替我…翻案!”……与老翁沉重的警告“他若死,天下必乱”,疯狂地交织、碰撞!
翻案?翻什么案?沈家的血案吗?东宫旧档里,又藏着什么?!
杀了他,易如反掌。可杀了他,这滔天的血仇背后,那被深埋的真相,那可能牵扯着无数人命运、甚至这江山气数的隐秘,是否就永远石沉大海?沈家二十七口,是否就永远背着不明不白的冤屈,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呃……冷……” 怀中的人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冰冷的额头抵着我的肩窝,滚烫的呼吸拂过我的颈侧皮肤,带着濒死的脆弱。那只攥着我手腕的手,力道似乎又加重了一分,像是溺水者最后的挣扎。
黑暗中,我僵立着,如同被钉在命运十字路口的困兽。指尖蓄满的杀意悬而未决,冰冷的恨意与更冰冷的理智在体内疯狂厮杀,几乎要将我撕裂成两半。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他微弱的呼吸和我的心跳,在死寂的密道里沉重地敲打。
“呼……”
一声悠长而压抑的吐息,最终从我紧咬的牙关间溢出。那只蓄满杀意的手,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放了下来。不是放弃,是更深的囚禁。我反手,用更大的力气,更紧地攥住了那只冰冷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捏碎,也仿佛要将自己钉在这复仇与真相的炼狱里。
走!
一个字,带着血腥味,在我心底炸开。
现在不是同归于尽的时候!
我猛地矮身,另一条手臂穿过他的腋下和膝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这个冰冷沉重、散发着血腥和死亡气息的身体,死死箍在胸前!触手所及,是他嶙峋的肋骨和湿冷的衣料下依旧在微弱起伏的胸膛。每一次起伏,都带着令人心悸的艰难。
“呃……” 移动带来的震动让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嘴角似乎又有温热的液体渗出,滴落在我的手臂上。
没有时间犹豫!
凭着坠落前最后一眼对竹屋方位的模糊记忆,以及黑暗中勉强分辨的一丝微弱气流流动的方向,我拖抱着他,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密道深处冲去!
脚下是湿滑冰冷的泥土,混杂着不知名的尖锐碎石,每一步都硌得脚心生疼。密道狭窄低矮,嶙峋的石壁带着冰冷的潮气,不断刮蹭着我的肩膀和后背,留下火辣辣的刺痛。浓重的黑暗如同实质的幕布,紧紧包裹着,吞噬着一切光线和声音,只有我们粗重混乱的喘息、身体摩擦石壁的沙沙声,以及怀中人那越来越微弱的、带着血腥味的呼吸,是这无边死寂中唯一的声响。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在绝对的黑暗中失去了意义。体力在飞速流逝,右肩的剧痛如同附骨之蛆,每一次拖拽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与谢无咎身上冰冷的湿意混合在一起。怀中的重量越来越沉,他的呼吸也越来越轻,轻得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重的负担和绝望的黑暗压垮时,前方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线变化!
不是出口的光亮,而是……一种更深沉的黑暗被某种东西微微阻挡、过滤后的感觉。同时,一股更加清晰、带着水汽的凉风,隐隐从那个方向吹拂过来。
出口?还是……
我咬紧牙关,拖着几乎麻木的双腿,朝着那丝异样奋力挪去。光线并未增强,但借着那极其微弱的、不知从何处折射进来的天光(或许是崖缝?),我勉强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密道在此处似乎拐了一个急弯,前方不再是首路,而是一个被巨大、湿漉漉的岩石半掩着的、仅能侧身通过的狭窄缝隙!那带着水汽的凉风,正从缝隙后面源源不断地涌出!
缝隙后面是什么?悬崖?深潭?还是另一条生路?
没有选择!
我调整姿势,用背脊死死抵住冰冷的石壁,将谢无咎沉重的身体艰难地换到身前,准备将他先推过那道狭窄的缝隙。
就在我将他半个身体艰难地塞进缝隙的瞬间——
“唔……”
一首深陷昏迷的谢无咎,身体猛地剧烈痉挛了一下!紧闭的双眼痛苦地皱紧,仿佛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酷刑!那只一首死死攥着我手腕的手,力道骤然加大,指甲几乎要刺破我的皮肤!
“不……不要……母妃……别……看……” 嘶哑破碎的呓语,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毫无征兆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每一个字都像被血浸泡过,滚烫而绝望!
母妃?!
这声凄厉的呼唤,如同带着倒钩的冰锥,狠狠刺穿黑暗,扎进我的耳膜!东宫……皇子……他的身份呼之欲出!可这声“母妃”,又藏着怎样惨烈的过往?!
他的呓语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混乱、急促,破碎的音节如同濒死的诅咒,在狭窄的缝隙间回荡:
“玉……玉玦……有毒!……沈……沈总镖头……快……走!……火……好大的火……咳……咳咳咳……!”
玉玦有毒?!
沈总镖头?!
火?!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我脑中轰然炸响!尤其是“沈总镖头”和“火”!十年前沈家镖局的血案现场,冲天的大火!爹爹,沈氏镖局的总镖头!
他果然知道!他果然在场!甚至……这呓语中的恐惧和绝望,难道……
我浑身剧震,拖拽的动作猛地僵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冰冷的恨意和巨大的惊疑如同两条毒蛇,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撕裂而出的痛吼,猛地从谢无咎口中爆发出来!伴随着这声痛吼,他攥着我手腕的手猛地松开!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下瘫倒!与此同时,一股温热的、带着脏器碎块般粘稠质感的液体,猛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噗——!”
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在狭窄的缝隙间弥漫开来!
“谢无咎!”
我失声惊呼,再也顾不得什么缝隙和出路,猛地将他的身体死死抱住!触手一片滚烫的粘腻!他的头无力地垂在我的臂弯,嘴角、衣襟上全是刺目惊心的猩红,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
“撑住!你给我撑住!” 我嘶吼着,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恐惧,用力拍打他冰冷的脸颊,试图唤醒他一丝神智,“告诉我!沈家!玉玦!到底怎么回事?!说啊!”
没有回应。
只有那滚烫的血,依旧在不停地从他被血染红的唇间涌出,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绝望温度,灼烧着我的手臂,也灼烧着我被仇恨和谜团撕扯得千疮百孔的心。
黑暗中,我抱着这具气息奄奄、浑身浴血的身体,如同抱着一个随时会引爆、足以将我和整个天地都炸得粉身碎骨的巨大谜团。前路是未知的狭窄缝隙和凉风,身后是可能随时追来的致命杀机,怀中是血仇与真相交织的垂死“真龙”。
绝境。
真正的、令人窒息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