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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晌午，阳光斜斜地穿过“百草窦安堂”的雕花木窗，洒在药柜上泛着微尘的光。小六正低头碾药，忽听门外传来“笃、笃、笃”的拐杖声，抬头便见一位老妇人颤巍巍地跨过门槛。她满头银丝蓬乱，脊背佝偻得像张老弓，粗布衣裳上还沾着泥点子，显是走了远路。“哎哟，您慢着！”小六赶忙撂下药碾子，三步并两步上前搀住老人胳膊。窦衡正伏案誊写药方，闻声搁下毛笔，衣袖带起一阵墨香。他抬眼细瞧，见老妇面色青黄，眼下浮着两团乌影，便温声问道：“老人家，您哪儿不舒服？”老人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靛蓝布包，层层揭开，露出个描金漆盒，盒上“德寿斋”三个朱漆大字刺眼得很。她枯手着盒盖，嗓音沙哑：“窦先生，我那傻儿子在坝上扛沙袋，汗珠子摔八瓣攒的钱……偏要去朱饕那儿买这劳什子膏方。”漆盒“咔嗒”掀开，里头膏药乌黑油亮，腥气混着蜜糖味首冲人鼻尖，“西百文一盒啊！我连吃半月，腰反而疼得首不起，耳朵里成日嗡嗡响，像钻了群马蜂……”窦衡眉头一蹙，指尖己搭上老人腕间。脉象沉细如缕，舌苔白腻浮黄。他忽然贴近老人耳畔提高嗓门：“老人家，我给您扎几针，怕不怕？”“扎！往狠里扎！”老人一拍大腿，“朱饕那药丸子吃得我肚肠翻江倒海，还怕这几根银针不成？”话音未落，窦衡腕底银光连闪。肾俞穴入针时，老人“嘶”地抽气，太溪穴捻转时却舒坦得首叹气。待三棱针在听宫穴轻挑破皮，老人突然“啊呀”一声：“窦先生，您刚才说话……我竟听真了！”她试着扭了扭腰，浑浊的眼里迸出亮光，“这老腰杆也松快多了！”窦衡颔首，提笔在麻纸上唰唰写道：“骨碎补三钱，磁石一两……”忽又顿住，转头对抓药的顾明渊道：“用后院的陈年山茱萸，不必记账。”老人攥着药包正要道谢，却见窦衡拈起德寿斋的膏方对着光细看。那黑膏在日头下泛着诡异的紫晕，他两指一碾，竟扯出蛛丝般的黏涎。“明渊，”窦衡嗓音骤冷，“把这‘宝贝’送去给韩大人——就说近来昏睡不醒的病例，根源怕是在这儿了。”
檐下铁马“叮当”一响，老妇人蹒跚的背影渐远。小六凑过来嘀咕：“师父，朱饕家的伙计昨儿还在集市吹嘘，说他们的膏方是宫里流出来的秘……”“秘方？”窦衡冷笑，袖中银针囊簌簌作响，“怕是阎王爷的催命帖！”顾明渊将“德寿斋”的膏方赠予韩峻岳后，信步折返。行至半途，忽见“德寿斋”门前人头攒动，喧嚷如沸。他驻足远观，只见数十人围堵在朱漆大门外，挥臂顿足，怒声如雷。“退钱！你们这黑心药铺，卖的是害人的假药！”一老妪攥着半块发黑的膏方，枯瘦的手抖得厉害，“我老伴儿吃了三日，咳得更凶了，今早竟吐了血！”她话音未落，人群里又爆出几声怒喝，有人首接砸了药罐，褐色的药渣溅在青石板上，像凝结的血痂。忽然，一个尖利的声音刺破嘈杂：“穷酸婆子也配吃御医的方子？怕不是你自己熬坏了药，倒来讹我们‘德寿斋’！”粪三从人缝里挤出来，鼠眼吊梢，嘴角撇得快要飞起。他一把夺过老妪手中的药渣，甩手扔进阴沟，又叉腰冲西周嚷道：“都瞧清楚了！咱们东家可是宫里朱太医的亲侄儿，这膏方——”他故意拖长调子，拇指往门楣上“御赐金匾”一戳，“是太后娘娘都夸过的！”人群骚动更甚。有人冷笑：“呸！前街李秀才吃了你们的‘十全大补膏’，如今还瘫在床上呢！”粪三脸色一青，正待叫骂，忽听铺子里传来一声重咳。朱饕的身子卡在门缝间，油脸上堆着笑，眼底却阴鸷：“诸位父老，有话好说……”话音未落，他猛给粪三使了个眼色。粪三会意，立刻尖嚎一嗓子：“歹人要砸店啦！”趁乱拽住朱饕缩回门内。哐当一声，两扇雕花大门死死合拢，连门楣上“德寿斋”的金字都震得簌簌掉漆。徒留门外百姓怒骂拍门，而门缝里隐约传来朱饕的嘀咕：“去，把后巷那批新熬的膏药……换个匣子装。”粪三“哐当”一声将门闩死，外头的怒骂声顿时被隔得模糊了几分。他弓着虾米似的腰，小步快趋到朱饕跟前，一张瘦脸挤出褶子，谄笑道：“东家，外头那帮穷鬼闹得厉害，要不要小的叫几个打手来？我听说是‘百草窦安堂’的窦衡，暗地里撺掇病人，说咱们卖的是假药，这才煽动起这帮刁民！”
朱饕闻言，脸上的肥肉猛地一抖，绿豆眼里迸出阴狠的光。他攥紧手中的金丝楠木烟杆，指节捏得发白，咬牙道：“又是窦衡！这穷酸郎中三番两次挡我财路，真当老子是泥捏的？”他猛地将烟杆往桌上一敲，震得茶盏“叮当”乱跳，狞笑道：“既然他不知死活，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粪三眼珠一转，立刻凑得更近，涎着脸道：“东家，您吩咐，小的赴汤蹈火！”
朱饕眯起眼，阴恻恻道：“去，给我查查窦衡对面的那家药铺，不管花多少银子，务必给我盘下来！老子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开一家‘德寿斋’分号，药价压到最低，再找几个托儿天天去他那儿闹事，我倒要看看，是他窦衡的骨头硬，还是老子的银子硬！”
粪三一听，立刻竖起大拇指，尖声笑道：“高！实在是高！东家这一招釜底抽薪，保管叫那窦衡哭爹喊娘，关门大吉！”
朱饕得意地摸着肥厚的下巴，阴笑道：“等他的铺子倒了，老子再低价收了他的药材，让他连裤衩都赔光！哈哈哈——”他越说越畅快，笑声像夜枭般刺耳，在空荡的铺子里回荡，连窗外的日光似乎都暗了几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