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篱笆小院内,李暮正半倚在一张由几根粗壮竹竿捆绑搭成的简陋躺椅上,双目微阖,竭力运转残存的内息对抗着蛰伏在经脉深处的寒毒。药力缓解了痛楚,却带来了更深的疲倦。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洒落,在他苍白的面容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赵阔跟随朝露踏进小院,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椅上那个熟悉而又狼狈的身影!
“少……少……”赵阔的眼睛瞬间就红了,那声压抑着巨大情绪的称呼脱口而出,又被他死死咬住后半截。他猛地冲上前几步,身体因激动和连日奔波寻找的疲惫而微微颤抖。
椅上的李暮被这急促的脚步和骤然逼近的气息惊动,猛地睁开眼。当他看清眼前那张满是风霜、胡茬凌乱却写满忧虑和狂喜的汉子面容时,瞳孔剧烈一缩,原本因虚弱而显得暗淡的目光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锐利光芒!
“赵阔?!”李暮几乎是瞬间就撑起身体,动作牵扯到腰腹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渗出额头,但他完全顾不上,目光死死锁住赵阔,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破锣:“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阔急忙伸手要扶,强压住翻腾的情绪,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激动:“属下……属下该死!回来晚了!”
朝露站在一旁,目光在重逢主仆二人脸上扫过。赵阔那份刻骨铭心的焦急与忠诚不是假的,李暮瞬间的惊愕与随之而来的复杂情绪也全然真确。她烟灰色的眸子里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只是确认了一项预期中的物品送到了地方。她抬手将沉甸甸的竹篓放回墙角药架旁,淡淡开口,声音平静地打断了两人间汹涌的、尚未出口的情绪洪流:
“灶上有火,我去弄点吃的。”她视线在李暮强忍疼痛按住伤口的手上停留了一瞬,语气毫无变化,“有话进房说,外面风大。”
说完,也不等两人回应,转身径首走向了旁边半开放的小厨房——那是用几根竹子简单撑起草棚搭建的灶间。
李暮看着朝露素白的背影消失在灶台方向,这才将带着复杂审度意味的目光再次投向赵阔,眼中是无声的询问。赵阔瞬间领会,重重点头。
赵阔小心而有力地搀扶起李暮,缓步走进正面最大的那间竹屋。屋内陈设简陋,除了一张竹榻、一张粗糙木桌和两把竹凳,别无他物。空气里弥漫着草药、竹子以及阳光晒过的干草混合的气息。赵阔反手将门掩上。
几乎在门扉合拢的瞬间,李暮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弹,一点极其微弱、内蕴精纯真气的气劲无声射出,精准地点在门框和墙壁相接的几处节点。屋内空气似乎瞬间凝滞了一下,一层无形的、如同水膜般的结界瞬间生成,将屋内的声音和气息波动牢牢锁住。虽然朝露这几日的照料近乎“无微不至”,李暮伤势也沉重难行,但他那份源自无数次生死边缘挣扎的谨慎,并未因重伤而松懈分毫。他的来历和身负的隐秘,是他现在唯一赖以自保的东西,容不得半点轻忽泄露,哪怕对方是个失忆的医女。
隔绝了外界,屋内的光线顿时显得有些昏暗。李暮松开捂住伤口的手,扶着桌子慢慢坐下,额上又是一层冷汗,但他强撑着挺首脊背,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盯着赵阔,一字一顿地问道:
“查得怎么样了?”那声音低沉而紧绷,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冰水中淬过。“十年前,临安府李家灭门一案,到底是不是赤炼那老匹夫下的手?证据呢?指向他的人是谁?!”
赵阔在李暮对面站定,脸上的激动在少主这冰寒刺骨的追问下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重与羞愧。他低下头,声音艰涩:
“少主恕罪……属下奉命追查那位隐退镖师留下的线索,在滇南辗转半个月……线索……最终还是接上了那条被收买的商队路引。”
李暮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果然,赵阔接下来的话如同重锤:
“属下顺藤摸瓜,找到了当年经手路引、如今己退隐山林的小吏。用了些非常手段……那老家伙交代,当年收买他伪造路引的,并非魔教中人……”
“那是谁?”李暮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发出的嗡鸣,眼底燃烧着压抑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
赵阔的头垂得更低了:“是……是‘西海会’当时的会首,冯天霸的人……给出的条件是黄金,并承诺帮他瘫痪在床的儿子打通入赘郡守府的门路……但……”
“但是什么?”李暮的指骨捏得咯咯作响。
“但是,”赵阔深吸一口气,脸上布满挫败的阴霾,“属下在西海会的旧档和冯天霸的心腹处都查证过……这笔黄金的开销账目根本对不上!时间点也存疑。那位老吏收了金子……可那段时间,冯天霸根本不在当地,甚至西海会也没有那么大笔黄金支出的记录!这‘冯天霸收买伪造’的说法,更像……更像是个幌子!有人,借了西海会的名头行事!”
“幌子?”李暮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木桌发出痛苦的呻吟,桌上的茶杯跳了一下。牵动内腑,他喉头一甜,一股血腥气涌上来,又被他死死咽下。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眼中的光芒却冷得像万载寒冰。“刚开始师父不让你我下山,说我没有任何修为,让我在山上先修习功法自保,也不让我调查,怕我因仇恨冲动因此丧命,我苦心修习术法,终于有机会下山了,偷偷查了多年,线索兜兜转转……最后竟然是个虚影?!是个结果偏差?!”
赵阔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沉痛:“属下无能!线索至此,那收买小吏的人……仿佛人间蒸发……所用信物、口音、手法,皆指向冯天霸,却又在冯天霸本人身上无法证实!这手法太过精妙老辣……绝非寻常江湖势力所为!但……是否真是魔教……”赵阔顿了一下,眼中也充满疑虑,“属下……实在难以判断。”
十年时光,父母血仇如同沉重的磨盘碾压着李暮的心。每一次看似接近真相的线索,最后都滑入更深的迷雾,指向一片虚无的黑暗。这份屈辱和不甘,比身上的创伤更让他痛苦百倍!
他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压下那股翻腾的杀意和绝望。过了片刻,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冰冷而疲惫:“赤炼那个疯子那边……如何?”他必须知道迫在眉睫的威胁。
提到魔教教主,赵阔脸上立刻布满警觉和怒意:“少主!属下一路寻来,就在附近的云阳镇上,己经发现了魔教徒的踪迹!不止一拨!那些疯狗在茶肆、客栈、乃至城门处都有探头探脑的!他们……他们真的在像梳头发一样搜捕!”
李暮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讥诮的弧度,带着刻骨的恨意与无奈:“哼,赤炼这老匹夫……从我几岁时灵血之秘被他窥探之后,就像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疯了一样派出无数爪牙抓我!若非当年师傅及时寻到,强行将我带上山隔绝于世……我恐怕早被他剥皮拆骨,炼丹了!”
他喘息着,语气中透着深深的厌倦和杀机:“好不容易在山中清净了几年,这才刚下山没几天……这老疯狗的鼻子,倒是比真狗还灵!又让他嗅着腥味扑过来了!”
赵阔听得心惊肉跳:“少主,那我们……”
李暮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气息,眼神冷冽如刀:“眼下最重要的是避其锋芒。我这身伤……再强撑也斗不过他们成群结队的豺狗。此地虽偏,但既然你能找来,赤炼手下的追踪高手想必也不远。”他看向赵阔,语气不容置疑,“行事必须万分小心,进出山林都要加倍留意踪迹。等我这伤势稍微能支撑长途跋涉……立刻回去!”
“回去?”赵阔低声问,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嗯,回我们的地方。”李暮目光深邃,“山里根基虽浅,胜在隐秘。那里有我布置的防御,也有我们能用的人手,总比在这露天的竹棚里任人宰割强。”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在此间,务必低调,万不可再暴露行踪。”
“属下明白!”赵阔郑重抱拳。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声清晰的叩门声响起,打破了结界内凝滞而沉重的气氛。
紧接着,朝露那清冷平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听不出任何被结界阻隔或察觉异常的痕迹,仿佛只是正常来唤人:
“饭好了。出来吃。”
那无形的隔音结界如同水泡般悄然消散,门外的气息瞬间流入。一股混合着山野蔬菜清甜和某种肉类油脂香气的温热饭香,也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