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云殿,万峰宗议事中枢,通体由千年玄冰玉砌成,终年萦绕着清冷肃穆的气息。殿顶镶嵌的周天星辰图缓缓流转,投射下静谧而威严的光辉。然而此刻,这光辉却被十二盏骤然熄灭的魂灯所吞噬。
嗤——嗤嗤——
灯芯不是缓缓熄灭,而是如同被无形巨力掐断生机般猛地爆开,十二道青黑色的烟柱腾起,带着血肉焦糊般的刺鼻死气,瞬间弥漫了整个空旷的大殿。那烟雾浓稠得化不开,盘旋低徊,仿佛不甘离去的怨魂,缠绕在每一根冰冷的廊柱上,渗入每一个在场者的肺腑。殿内侍立的低阶弟子,修为稍弱者,被这死气一冲,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忍不住弯腰干呕,眼中充满了惊惧。
那十二盏灯,代表的不是普通弟子,而是驻守青岩镇的内门精锐——万峰宗“青锋卫”的十二位筑基巅峰好手!他们的魂火,本该如青松般坚韧,如磐石般稳固,象征着宗门前线的铁壁铜墙。此刻,却只余下灯盏底座残留的微弱余温,以及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刺骨的虚无。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大殿。连殿外穿堂而过的凛冽寒风,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哐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打破了死寂。刑堂长老,一位面容刚毅如刀削斧劈、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者——铁刑,猛地将一张卷轴重重拍在冰冷的玄冰玉案上。那卷轴并非寻常纸帛,而是硝制过的某种坚韧兽皮,此刻却浸透了暗褐色、近乎发黑的血迹,边缘甚至粘附着细碎的、难以辨认的皮肉组织。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魂灯的死气,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恐怖气息。
铁刑长老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青筋虬结,如同愤怒的蚯蚓。他的声音嘶哑干涩,仿佛两块生锈的铁片在互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狂暴:
“血峰宗!越界三百里!屠戮青岩镇!”
他猛地将兽皮地图在玉案上铺开。地图上,代表凡人繁衍生息之地的“青岩镇”标记,被一道粗粝、狰狞的朱砂狠狠划去,那痕迹深深刻入兽皮,如同被猛兽的利爪撕开了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边缘还带着喷溅状的朱砂点。而在伤口旁边,一行以粘稠、暗红的鲜血书写的批注,字迹狂放扭曲,充满了赤裸裸的蔑视与残忍,像一把把烧红的尖刀,狠狠剜在在场每一位峰主长老的心上:
“青云峰新晋弟子白秋笙,换三郡。不允,则寸草不留,魂炼血池!”
“青岩镇……三万七千六百余口……”铁刑长老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颤抖,他死死闭上布满血丝的双眼,下颌骨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牙齿崩碎。大殿内回荡着他沉重的喘息,众人仿佛能透过这喘息,“听”到那遥远之地传来的、被瞬间掐断的、无数凡人绝望的哭嚎与惨叫。“……没了。连一只喘气的……都没了。”
“咔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开。青云峰主——凌青云,这位以温润如玉、剑心通明著称的元婴大修士,他手中那只由万年温玉精心雕琢、价值连城的茶盏,竟被他五指生生捏成了齑粉!滚烫的灵茶混着细腻的玉粉,从他指缝间无声滑落,滴在玄冰玉案上,发出轻微的“嗤嗤”声,腾起几缕微不足道的白烟。
但这物理上的灼热,远不及他心头此刻翻涌的万分之一!
寒冰,是二十年前那场倾盆血雨带来的、至今未曾融化的彻骨冰寒!
岩浆,是积压了二十载、早己沸腾到极致的焚天怒火!
凌青云的胸膛剧烈起伏,原本清亮的双眸瞬间爬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深处,仿佛有两团幽蓝色的火焰在疯狂燃烧。二十年前那场噩梦,伴随着青岩镇的血腥地图和那刺目的朱砂批注,如同挣脱锁链的凶兽,咆哮着撕裂了他精心构筑的心防,将最惨烈、最屈辱的记忆碎片狠狠砸在他眼前!
“又是雨季……”凌青云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刻骨的恨意,“同样的雨季……同样的……谎言!”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同样阴雨连绵、令人窒息的日子。
“师兄!” 坐在凌青云下首,一位气质温婉、但此刻也面罩寒霜的女修——玉泉峰主柳清漪,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不忍与痛楚,“那场‘联姻’……”
“联姻?哈!” 凌青云猛地抬头,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冷笑,打断了柳清漪的话,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嘲讽,“好一个‘百年联姻,永结同好’的弥天谎言!血峰宗!好一个豺狼心性、蛇蝎手段的血峰宗!”
他猛地站起身,元婴修士的威压不受控制地轰然爆发,卷云殿内仿佛刮起了一阵无形的风暴,吹得低阶弟子东倒西歪,连殿顶的星辰图都微微震颤。
“那场宴席!”凌青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孤狼的咆哮,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哪里是喜宴?那是血峰宗为我万峰宗精心准备的修罗场!是葬送我宗七十三名未来栋梁的坟墓!”
他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那些年轻、鲜活、充满朝气的面孔。他们是他看着长大的师弟师妹,是宗门悉心培养的精英,是未来扛鼎的基石!却在推杯换盏间,被血峰宗下在灵酒佳肴中的“蚀魂散魄”剧毒,无声无息地扼杀了生机!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神中的光彩迅速黯淡,化作一片死灰。
“七十三条命啊!”凌青云的声音哽咽了,带着锥心刺骨的痛,“我的七师弟赵明阳,阵法天赋冠绝同代,陨落时手中还捏着要给新娘子贺喜的阵盘!小师妹苏婉儿,天生水灵体,一曲清音可涤荡心魔,她倒在血泊里,怀里还护着一个血峰宗侍女的孩童!还有……还有那么多……” 他无法再说下去,巨大的悲恸扼住了他的喉咙。
“师父……” 凌青云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沙哑,充满了孺慕与刻骨的恨,“我的恩师,上一任青云峰主……他老人家……”
画面切换。血色的雨幕中,一位须发皆张、道袍染血的老人,如同暴怒的雄狮,将仅存的几名重伤弟子死死护在身后。面对潮水般涌来的血峰宗魔修,面对狞笑的敌人,老人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决绝的烈焰!
“走!” 老人最后的怒吼,穿透了雨幕和喊杀声,烙印在凌青云的灵魂深处,“带着它走!告诉宗门!告诉天下人!血峰之恶,罄竹难书!”
轰——!!!!
惊天动地的巨响!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一切!老人毅然决然地燃烧了毕生苦修的元婴本源,在敌阵最核心处自爆!那毁天灭地的力量,瞬间清空了方圆百丈的敌人,也为仅存的弟子撕开了一条血路!
大殿内一片死寂,只有凌青云沉重的呼吸和灵力暴动产生的低鸣。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二十年前的惨案细节被如此血淋淋地撕开,让在场的每一位峰主、长老都感同身受,胸中怒火翻腾,杀意盈野。
就在这时,端坐于大殿正北方首座,一首闭目不语、气息渊深如海的万峰宗当代宗主——玄天真人,缓缓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眸深邃如古井,不见丝毫波澜,却蕴含着足以冻结时空的寒意。
“仇恨,需有目标。”玄天真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寒泉滴落冰面,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血债,需血偿者。”
他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修长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嗡——!殿中央的空气仿佛水波般荡漾开来,一面巨大的、边缘流淌着玄奥符文的水镜迅速凝聚成型。
水镜之中,景象变幻,映照出千里之外一处阴森恐怖的所在。
那是一座耸立在尸山骨海之上的巨大祭坛!森森白骨被某种邪恶的力量强行熔铸垒砌,构成了祭坛的基座和阶梯,无数扭曲痛苦的骷髅头镶嵌在祭坛表面,空洞的眼窝里燃烧着幽绿色的磷火。祭坛顶端,是一个首径超过十丈的、翻滚沸腾的血池!浓稠如浆的暗红色血液不断冒着气泡,蒸腾起令人作呕的血腥恶臭和肉眼可见的浓郁怨气,无数张痛苦、扭曲、模糊不清的人脸在血池表面浮现、挣扎、哀嚎,又迅速被血浪吞噬。仅仅是看着这景象,卷云殿内修为稍低的弟子便感到神魂不稳,头晕目眩,几乎要呕吐出来。
而在这人间炼狱的中心,在那沸腾血池的边缘,站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着血峰宗标志性的猩红血袍,袍角绣着狰狞的骷髅纹饰。他身形高大,面容依稀还能看出几分曾经的俊朗,但此刻却完全被一种狂热、残忍、扭曲的快意所覆盖。他嘴角咧开一个夸张到非人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眼中闪烁着嗜血的红光。
“厉岩!” 炼器峰主,一位身材魁梧、脾气火爆如熔岩的大汉——石焱,猛地一拳砸在身侧的玄冰玉柱上,坚硬的玉柱竟被他砸得微微一颤,裂纹蔓延!他目眦欲裂,须发戟张,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是那个叛徒厉岩!化成灰老子也认得他!还有他那个弟弟厉无血!”
水镜中,曾经的万峰宗精英弟子,后来叛逃投入血峰宗的厉岩,正发出癫狂的大笑。他一手抓着一个被剥去宗门服饰、浑身伤痕累累、气息奄奄的万峰宗弟子,如同拎着两只待宰的鸡仔。
“看好了!万峰宗的废物们!” 厉岩的声音通过水镜传来,带着刺耳的尖啸和疯狂的得意,清晰地响彻卷云殿,“这就是你们派来送死的垃圾!今天,就用他们的血和魂,来滋养我血峰圣坛,助我神功大成!哈哈哈!”
他狂笑着,毫不犹豫地将手中挣扎无力的弟子狠狠掼入那翻滚的血池之中!
“不——!” 柳清漪峰主失声惊呼,玉手捂住了嘴,眼中瞬间噙满了泪水。被投入血池的弟子中,有她玉泉峰悉心培养的苗子!
“噗通!”“噗通!”
落水声沉闷而绝望。血池如同活物般瞬间将落水者吞噬,只留下几串气泡和更凄厉、更短促的哀嚎,随即彻底没了声息。血池翻滚得更加剧烈,怨气冲天而起,仿佛在欢呼这新鲜的祭品。
“畜生!禽兽不如!” 执法堂副堂主,一位面容冷峻的中年剑修——冷锋,牙关紧咬,从齿缝里迸出这几个字,手己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剑鞘发出嗡嗡的悲鸣。
然而,最刺目、最令人心胆俱裂、瞬间点燃所有人最后一丝理智的,并非厉岩的暴行本身,而是他腰间悬挂着的一件饰物!
那是一个剑穗。材质非金非玉,呈深青色,编织手法古朴大气,末端缀着一颗温润却隐含锋锐之气的青玉髓。此刻,这剑穗上沾染着暗红的血污,甚至还有一丝丝未曾干涸的新鲜血迹,正随着墨炎的动作而晃动。
“那……那是……” 凌青云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僵住,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死死地盯着那晃动的剑穗,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一股比方才更强烈百倍的冰冷杀意和焚心蚀骨的剧痛,瞬间淹没了他!
“青冥剑穗!” 铁刑长老失声叫破了它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骇与滔天愤怒,“是……是凌老峰主的本命剑穗!当年他老人家自爆之后……唯一留下的遗物!”
轰——!
这个消息如同九天落雷,狠狠劈在每个人的头顶!
那曾象征上一代青云峰主凌风子无上荣耀、守护信念与剑道尊严的剑穗!是万峰宗精神的象征之一!此刻,竟被这个欺师灭祖、背叛宗门的畜生,堂而皇之地悬挂在腰间!成为了他炫耀“功绩”、践踏亡魂、向新主子表忠心的耻辱标记!
它上面沾满的,是凌风子师父为掩护弟子自爆时喷溅出的心头热血!
如今,又在墨炎这畜生的腰带上,浸透了刚刚被他亲手推入血池的同门师兄弟的泪与魂!